《The Raven》碟评
Sister Ray




艺人:Lou Reed
唱片:The Raven
发行日期:2003年1月
风格:Rock

曲目:
  1.  Overture (Reed) - 1:05
  2.  Edgar Allan Poe (Reed) - 3:20
  3.  Call on Me (Reed) - 2:07
  4.  The Valley of Unrest (Reed) - 2:26
  5.  A Thousand Departed Friends (Reed) - 4:58
  6.  Change (Reed) - 2:18
  7.  The Bed (Reed) - 3:32
  8.  Perfect Day (Reed) - 3:27
  9.  The Raven (Reed) - 6:30
  10.  Balloon (Reed) - 1:01
  11.  Broadway Song (Reed) - 3:12
  12.  Blind Rage (Reed) - 3:25
  13.  Burning Embers (Reed) - 3:22
  14.  Vanishing Act (Reed) - 5:23
  15.  Guilty (Reed) - 4:54
  16.  I Wanna Know (The Pit and the Pendulum) (Reed) - 6:58
  17.  Science of the Mind (Reed) - 1:36
  18.  Hop Frog (Reed) - 1:46
  19.  Tripitena's Speech (Reed) - 2:19
  20.  Who Am I? (Tripitena's Song) (Reed) - 4:31
  21.  Guardian Angel (Reed) - 6:51

  步入2003年,在个人的音乐生涯中坚持不懈顽强前行的Lou Reed已经是61岁的年纪了。在我们的国家,我们可以把这个年龄的人称作老人,这也的确是一个可以尽享天伦的年纪了。可是Lou Reed这位原地下丝绒乐队(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领军人物依然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他依然是身着黑色皮风衣,带着黑色的墨镜,神情冷峻……新年刚过,他再次从黑暗中走出来,带给我们的是一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全新作品——《The Raven》。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妨把这张专辑称作一个戏剧原声音乐。里面的作品全部是Lou Reed为2001年的戏剧“Poe-try”所作的歌曲和音乐。可是把《The Raven》称为戏剧原声又有些不妥。原因有二,首先,这个戏剧并不是普通的戏剧,它是一部关于19世纪美国文坛鬼才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先锋音乐剧,导演是大名鼎鼎的Robert Wilson(Bob Wilson)。其次,这个原声也不是普通的原声。在这个剧里面,Lou Reed不仅仅是一个配乐的角色,实际上,应该称他为编剧更合适一些,是他写作了整个音乐剧。《The Raven》并不是简单的收录了戏剧中出现的音乐和歌曲,而是Lou在“Poe-try”演完之后,将这整部作品应用唱片行业的规则与方式重新演绎而成的专辑。

  就让我们话说从头。

  谁是埃德加.艾伦.坡?与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并不相称的是人们对他少的多的了解和重视。萧伯纳说过:“美国出了两个伟大的作家——埃德加·艾伦·坡和马克·吐温。”但是,在美国的文学界却再也找不出一个比艾伦·坡更加命途多劫又出类拔萃的大作家了。有许多著名的作家和诗人都受到过他不同程度的影响,如柯南道尔、波德莱尔、兰波等等。艾伦·坡生前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甚至曾经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病死在家中的草席上而无能为力。在坡死后,他生前的好友和指定遗稿保管人却对他极尽恶毒攻击之能事,甚至窜改坡的信件,伪造作品。就是这样一个不容于世人的悲哀天才。在了解他的人心目中,他是杰出诗人,天才的小说家;但在那些对他的作品、人格、私生活抱有成见的人眼里,他却是叛逆和疯子,是酒鬼和瘾君子。

  说到这里,我们大致就会看到艾伦·坡与Lou Reed冥冥之中那些命运的隐秘联系在闪出幽暗的光了。

  时间来到21世纪伊始一个鬼魂出没的万圣节夜晚,地点是纽约布鲁克林的圣安妮教堂。当时这个教堂里正在筹办一个文化活动,Lou Reed也被朋友邀来帮忙。没事时朋友们叫Lou为大家朗读艾伦·坡(以增加节日的气氛)。Lou也正有此意,于是他就拿起书本,给大家朗读起了坡的名篇“泄密的心”(The Tell Tale Heart)。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Lou为大家高声的朗读坡的同时,有一种东西突然重重的撞击了他心灵。虽然Lou在年轻时代就读过坡的作品,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了理解了坡,一下子理解到了最深处。正如Lou在后来所讲的:“我当初读坡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理解他,因为我读得很浅。但许多年之后,当我大声的为朋友朗读的时候,它的非凡突然的吸引住了我……因为读得很大声,正是因为大声的读使一切都改变了,我突然发现到‘the Tell Tale Heart’中人物的心理状态。扮演着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实在太令我惊异了,和你在心中默读它决不一样。因为在心中默读的时候并不扮演,但当你在人前朗读它时,你突然的开始扮演,就像我正做的那样,我开始被它吸引,太令人惊异了,我怎么能错过它呢?”

  自此,我们的Lou便深深的被艾伦·坡“迷住了心窍”。这时导演Robert Wilson过来对他说,你何不写作一出坡的音乐剧呢?是啊,干嘛不呢。
  于是Lou Reed便埋头苦干,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作完成了剧本以及所有的音乐。名称“Poe-try”合起来读是"诗篇"的意思,而中间加了一个分割,就变成了“坡的尝试”。

  剩下的工作便由导演Robert Wilson来排演完成了。这是Lou和Wilson的第二次合作。在这里我们不能停下来说说这位Robert Wilson。学戏剧的朋友可能比较熟悉他。作为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先锋戏剧及舞台艺术大师,他的名号经常出现在各种戏剧教科书上。而Wilson本人则是一位现代音乐的爱好者和推广者。著名前卫音乐人Philip Glass便是Wilson最常合作的对象。其他与之合作过的音乐人还包括坂本龙一(Ryuichi Sakamoto)、David Byrne、劳拉·安德森(Laurie Anderson)、Tom Waits等等。在Wilson近年来创作的"幻想三步曲"中,前两部The Black Rider和Alice是和Tom Waits合作,后一个Time Rocker是和Lou Reed合作。这也就是Lou和Wilson的第一次合作。(可惜的是这次的合作并没有相应的专辑问世,Lou为此剧所作的16首配乐只有其中的8首零散的收录于Lou的各个专辑之中)

  总之,“Poe-try”终于上演了。可是Lou Reed却仍然有些不满意。“他们委托两个美国人来写一出关于第三个美国人的戏剧,但却没有美国公司愿意来演出它”,最终,整出戏剧是被译成德文来搬演的。这出德文版的Poe-try在欧洲和南美的许多城市都演出了,可唯独美国,只在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演出了10场。

  Lou Reed并不甘心,也不气馁。于是他纠集起了一票人马,开始用英文来制作了这一套后来被命名为《The Raven》的专辑。

  Lou所写作的这个关于艾伦·坡的剧本,并没有按照惯常的记述方法,而是重新进行了一系列的融合和创造。首先,他将坡的生平与坡的作品融合在了一起。用坡各个时期的著名作品作为戏剧各个场次的主题,然后又在此基础之上根据坡的生平发展出新的故事,另外,Lou还在坡的作品中演绎出了一些全新的情节,但所有这些又都与坡的精神及其作品丝丝入扣。

  以整出音乐剧的最后一场(第10场)“跳蛙”(Hop Frog)为例:《跳蛙》是1849年艾伦·坡临死前不久创作的一个短篇小说作品,讲述了一个宫廷里的瘸腿小丑(名叫跳蛙)如何设计报复了常年取笑他并欺辱他心上人的昏君和七位大臣。跳蛙和他的爱人合力将这八个人统统的烧死了。
  这一场反映在专辑《The Raven》中便成了6个音轨。
  头一首“Hop Frog”由David Bowie演唱,歌词没有过多的涉及故事情节,但却是整张专辑中最为畅快的一首歌(全歌只有两个和弦,D和A),一扫胸中的阴霾,坚定而又自信,正好似跳蛙这个人物在将死的坡心中的形象一般,那个复仇之神,那个摧不跨的信念。
  随后一首“Every Frog Has His Day”,讲述了故事前半段一个较有代表性的情节,国王戏弄跳蛙,逼他喝酒,以及跳蛙的爱人帮他求情。是一段三个人物的简短对白。
  接下来的“Tripitena's Speech”是跳蛙的爱人Tripitena的一大段独白。Tripitena和跳蛙同是被虏来的伶人,在宫中大臣们的侮辱中相互关爱。而这篇独白本是原作中没有的情节,它不仅在剧中贯穿了前后情节,而更是Lou演绎出的一个精彩的诗篇,是代坡道出的一曲悲歌。这是Tripitena对跳蛙的倾诉,她劝跳蛙暂且委屈求全,不要把那些侮辱放在心上,在逆境中表达着对他的爱意……想着艾伦·坡那位在饥饿与寒冷中病死的妻子,隆冬的夜里,她病倒在草席上裹着一条白被单紧抱一只小猫来取暖……这一段不禁叫人听来唏嘘。
  紧接着是Lou演唱的“Who Am I? (Tripitena's Song)”,抒情的前奏响起,气氛更加浓重。而这首歌虽然被标以Tripitena's Song,但却与这里的故事情节不大沾边。Lou在坡这个最后的故事中穿插了一段自己的表述。在这里Lou赤裸的面对者自己的衰老、疑惑、回忆与不甘的愤怒。是整个专辑中最为动听的几首歌之一。
  随后一首“Courtly Orangutans”讲述跳蛙诱骗国王上当。三个角色的一小段对白,配以跳动的音乐和疯狂的呼喊,预示是结局的来临。
  最后一首“Fire Music”,按情节来说讲述的是最终跳蛙一把火将国王和7位大臣烧成了灰,完成了复仇。不过专辑中的这首歌却并没有演唱和对白,取而代之的是长达2分44秒的一段疯狂而混乱的噪音。烧尽余孽残渣,长舒一口恶气。

  就是这样,用了6个音轨,完成了一幕短剧。

  从音乐上来讲,总长超过两个小时,The Raven是Lou迄今为止最长也是最浩大的一项作业。Lou在合作者Hal Willner以及其他一些朋友的鼎立襄助下,完成了一系列的路氏新作(还有两首老歌的重新演绎)。这些朋友是:一展歌喉的David Bowie, Laurie Anderson 及 The Blind Boys Of Alabama;朗诵艾伦·坡诗歌短篇的Willem Dafoe, Steve Buscemi, Amanda Plummer, Elizabeth Ashley, Fisher Stevens 及 Kate Volk。还有乐手Steve Bernstein,Ornette Coleman等等与Lou的乐队(Mike Rathke、Fernando Saunders、Tony Smith)一起完成了专辑的音乐部分演奏。整张专辑风格多样,有或安详或愤怒或悲伤或开怀的歌曲,也有神经质的包含激情的诗朗诵以及大段的戏剧对白,还有浓重的器乐曲和狂暴的噪音。多样的风格却有着统一的精神,那就是坡的精神和Lou的精神。叫Lou的乐迷听起来惊喜不断,确也不致十分的意外。

  鉴于市场的接受能力不一,这张专辑发行了两个版本。一个是完整的双CD版本,共36个音轨,作为限量版发行,包括了所有歌曲,音乐,诗朗诵和戏剧对白。还有一个单CD精简版本作为标准版本发行,共21个音轨,包括了绝大多数的歌曲和几段必要的诗朗诵及对白。比如在"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一场中,双CD版包括4个音轨,依次是The Tell-Tale Heart Pt.1(对白) / Blind Rage(歌曲) / The Tell-Tale Heart Pt.2 (对白)/ Burning Embers(歌曲)。而在单CD版本中只收录了歌曲Blind Rage和Burning Embers。

  作为Lou Reed的普通乐迷,建议收藏单CD版本,基本上歌曲连着歌曲,就像一张普通的专辑一样。
  而那些既是Lou的死头又对艾伦·坡怀有浓厚兴趣的朋友们,双CD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里面有着一个完整的作品和许多单CD收录不了的精彩。

  最后,让我们用Lou对坡的几段评价来结束本文,毕竟,这整出作品就正是Lou Reed表述中的艾伦·坡。

  “我不知道,世间有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谁也解释不了,坡就住在那里,那就是坡建造他的城堡的地方。”
“我相信你们总有过跌倒或失败的经历吧,如果你曾经跌倒或者曾经失败过,那么爱伦·坡正是在为你而写……那样,你就会了解到那个失落天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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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Raven里的3个故事
(选自《爱伦坡短篇小说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版 )


《一桶白葡萄酒》(陈良廷译)


  福吐纳托对我百般迫害,我都尽量忍在心头,可是一旦他胆敢侮辱我,我就发誓要报仇了,您早就摸熟我生性脾气,总不见得当我说说吓唬人。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雪恨;这个注意坚定不移,既然拿定主意不改,就没想到会出危险。我不仅要给他吃吃苦头,还要干得绝了后患。报仇的自己得到报应,这笔仇就没了清。复仇的不让冤家知道是谁害他,这笔仇也没了清。
  不消说,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没引起福吐纳托怀疑是存心不良。还是照常对他笑脸相迎,可他没看出如今我是想到要送他命才笑呢。
  福吐纳托这人在某些方面虽令人尊重,甚至令人敬畏,可就是有个弱点。他自夸是品酒老手。意大利人没几个具有真正行家的气质。他们的热诚,多半都用来随机应变,看风使舵,好让英国和奥地利的大财主上当。谈到古画和珠宝方面,福吐纳托跟他同胞一样,夸夸其谈,不过谈到陈酒方面,倒是真正识货。这点我跟他大致相同——对意大利葡萄酒,我也算内行,只要办得到的话,就大量买进。
  在热闹的狂欢节里,有天傍晚,正当暮色苍茫,我碰到了这位朋友。他亲热的招呼我,因为他肚里灌饱了酒。这家伙扮成小丑,身穿杂色条纹紧身衣,头戴圆尖帽,上面系着铃铛。我看见他真是高兴极了,不由想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我对他说:“老兄啊,幸会,幸会。你今天气色真是好到极点。我弄到一大桶所谓白葡萄酒(西班牙蒙蒂利亚生产的一种甜酒),可我不放心。”
  “怎的?”他说,“白葡萄酒?一大桶?不见得吧!在狂欢节期间哪弄得到?”
  “我不放心,”我答道,“我真笨透了,居然没跟你商量,就照白葡萄酒的价钱全付清了。找又找不到你,可又生怕错过这笔买卖。”
  “白葡萄酒!”
  “我不放心。”
  “白葡萄酒!”
  “我一定得放下这条心!”
  “白葡萄酒!”
  “瞧你有事,我正想去找卢克雷西呢。只有他才能品酒。他会告诉我——”
  “可有些傻瓜硬说他眼力跟你不相上下呢。”
  “快,咱们走吧。”
  “上哪儿?”
  “上你地窖去。”
  “老兄,这不行;我不愿欺你心好就麻烦你啊。我看出你有事。卢克雷西——”
  “我没事,来吧。”
  “老兄,这不行。有事没事倒没什么,就是冷得够呛,我看你受不了。地窖里潮得不得了。四壁都是硝。”
  “咱们还是走吧,冷算不了什么。白葡萄酒!你可上当啦。说到卢克雷西,他连雪梨酒跟白葡萄酒都分不清。”
  说着福吐纳托就架住我胳膊;我戴上黑绸面具,把短披风紧紧裹住身子,就由他催着我上公馆去了。
  家里听差一个也不见,都趁机溜出去过节了。我对他们说过我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还跟他们讲明,不准出门。我心里有数,这么一吩咐,包管我刚转身,马上就一个个都跑光了。
  我从烛台上拿了两个火把,一个给福吐纳托,领他穿过几套房间,走进拱廊,通往地窖,走下长长一座回旋楼梯,请他一路跟着,随加小心。我们终于到了楼梯脚下,一块站在蒙特里梭府墓窖的湿地上。
  我朋友的脚步摇摇晃晃,跨一步,帽上铃铛就丁零当啷响。
  “那桶酒呢?”他说。
  “在前面,”我说,“可得留神墙上雪白的蛛网在发光。”
  他朝我回过身来,两只醉意朦胧的眼睛水汪汪的盯着我。
  “硝?”他终于问道。
  “硝,”我答道,“你害上那种咳嗽有多久了?”
  “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呃嘿!”
  我那可怜的朋友老半天答不上口。
  “没什么,”最后他说道。
  “喏,”我依然答道,“咱们回去吧,你的身体要紧。你有钱有势,人人敬慕,又得人心;你象我从前一样幸福。要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非同小可。我倒无所谓,咱们回去吧,你害病,我可担待不起。再说,还有卢克雷西——”
  “别说了,”他说,“咳嗽可不算什么,咳不死的。我不会咳死。”
  “对——对,”我答,“说真的的,我可不是存心吓唬你——可总得好好预防才是。喝一口美道克酒去去潮气吧。”
  说着我就从泥地上的一长溜酒瓶里,拿起一瓶酒,砸了瓶颈。
  “喝吧,”我把酒递给他。
  他瞟了我一眼,就将酒瓶举到唇边。他歇下手,亲热的向我点点头,帽上铃铛就丁零当啷响了。
  “我为周围那些长眠地下的干杯。”他说。
  “我为你万寿无疆干杯。”
  他又搀着我胳膊,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这些地窖可真大。”他说。
  “蒙特里梭家是大族,子子孙孙多。”我答。
  “我忘了你们府上的家徽啦。”
  “偌大一只人脚,金的,衬着一片天蓝色的北京。把条腾起的蟒蛇踩烂了,蛇牙就咬着脚跟。”
  “那么家训呢?”
  “凡伤我者,必遭惩罚。”
  “妙啊!”他说。
  喝了酒,他眼睛亮闪闪的,帽上铃铛又丁零当啷响了。我喝了美道克酒,心里更加胡思乱想了。我们走过尸骨和大小酒桶堆成的一长条夹弄,进了墓窖的最深处,我又站住脚,这回竟放胆抓住福吐纳托的上臂。
  “硝!”我说,“瞧,越来越多了。象青苔,挂在拱顶上。咱们在河床下面啦。水珠子滴在尸骨里呢。快走,咱们趁早回去吧。你咳嗽——”
  “没什么,”他说,“咱们往下走吧。不过先让我再喝口美道克酒。”
  我打开一壶葛拉维酒,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光了,眼睛里顿时杀气腾腾,呵呵直笑,把酒瓶往上一扔,那个手势,我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吃惊的看着他。他又做了那个手势——一个希奇古怪的手势。
  “你不懂?”他说。
  “我不懂。”我答。
  “那你就不是同道。”
  “怎的?”
  “你不是泥瓦工。(原文是mason,在英文中泥瓦工与共济会会员解,按共济会发源与中古时代,最初系泥瓦工工会的一种秘密团体,以互相帮助为宗旨,相遇时以暗号联系。)”
  “是的,是的,”我说,“是的,是的。”
  “你?不见得吧!你是?”
  “我是,”我答。
  “暗号呢,”他说,“暗号呢?”
  “就是这个,”我边说边从短披风的褶裥下拿出把泥刀。
  “你开玩笑呐,”他倒退几步,喊着说。“咱们还是往前去看白葡萄酒吧。”
  “好吧,”我说,一边把泥刀重新放在披风下面,一边伸过胳膊给他扶着。他沉沉地靠在我胳膊上。这就继续向前走,再往下走,到了一个幽深的墓穴里,这里空气浑浊,手里火把顿时不见火光,只剩火焰了。
  在墓穴的尽头,又出现了更狭窄的墓穴。四壁成排堆着尸骨,一直高高堆到拱顶,就跟巴黎那些大墓窖一个样。里头这个墓穴有三面墙,仍然这样堆着。还有一面的尸骨都给推倒了,乱七八糟的堆在地上,积成相当大的一个尸骨墩。在搬开尸骨的那堵墙间,只见里头还有一个墓穴,或者壁龛,深约四英尺,宽达三英尺,高六七英尺。看上去当初造了并没打算派什么特别用处,不过是墓窖顶下两根大柱间的空隙罢了,后面却靠着一堵坚固的花岗石垣墙。
  福吐纳托举起昏暗的火把,尽力朝壁龛深处仔细探看,可就是白费劲,火光微弱,看不见底。
  “往前走,”我说,“白葡萄酒就在这里头。卢克雷西——”
  “他是个充内行,”我朋友一面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一面插嘴道,我紧跟在他屁股后走进去。一眨眼工夫,他走到壁龛的尽头了,一见给岩石挡住了道,就一筹莫展的发着楞。隔了片刻,我已经把他锁在花岗石墙上了。墙上装着两个铁环,横里相距两英尺左右。一个环上挂着根短铁链,另一个挂着把大锁。不消一刹那工夫,就把他拦腰拴上链子了。他惊慌失措,根本忘了反抗,我拔掉钥匙,就退出壁龛。
  “伸出手去摸摸墙,”我说,“保你摸到硝。真是湿得很。让我再一次求求你回去吧。不回去?那我得离开你啦。可我还先得尽份心,照顾你一下。”
  “白葡萄酒!”我朋友惊魂未定,不由失声喊道。
  “不错,”我答,“白葡萄酒。”
  说着我就在前文提过的尸骨堆间忙着。我把尸骨扔开,不久就掏出好些砌墙用的的石块和灰泥。我便用这些材料,再靠那把泥刀,一个劲地在壁龛入口处砌起一堵墙来。
  我连头一层石块也没砌成,就知道福吐纳托的醉意八成醒了。最先听到壁龛深处传出幽幽一声哼叫。这不象醉鬼的叫声。随即一阵沉默,久久未了。我砌了第二层,再砌第三层,再砌第四层;接着就听到拼命摇晃铁链的声音。一直响了好几分钟,我索性歇下手中的活,在骨堆上坐下,为的是听得更加称心如意,待等当啷当啷的声音终于哑寂,才重新拿起泥刀,不停手的砌上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这时砌得差不多齐胸了。我又歇下手来,将火把举到石墙上,一线微弱的火光就照在里头那个人影上。
  猛然间,那个上了锁链的人影从嗓子眼里发出一连串尖利响亮的喊声,仿佛想拼命吓退我。刹那间,我拿不定主意,簌簌直抖,不久就拔出长剑,手执长剑在壁龛里摸索起来;转念一想,又放下了心。我的手搁在墓窖那坚固的建筑上,就安心了。再走到墙跟前,那人大声嚷嚷,我也对他哇哇乱叫。他叫一声,我应一声,叫得比他响,比他亮。这一叫,对方叫嚷的声音就哑了。
  这时已经深更半夜了,我也快干完了。第八层,第九层,第十层早砌上了,最后一层,也就是第十一层,也快砌完了;只消嵌进最后一块石块,再抹上灰泥就行了。我拼了命托起这块沉甸甸的石块,把石块一角放在原定地位。谁知这时壁龛里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吓得我头发根根直立。接着传来凄厉的一声,好容易才认出那是福吐纳托老爷的声音。只听得说——
  “哈!哈!哈!——嘻!嘻!嘻!——这倒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绝妙的玩笑,回头到了公馆,就好笑个痛快啦——嘻!嘻!嘻!——边喝酒边笑——嘻!嘻!嘻!”
  “白葡萄酒!”我说。
  “嘻!嘻!嘻!——嘻!嘻!嘻!——对,白葡萄酒。可还来得及吗?福吐纳托夫人他们不是在公馆里等咱们吗?咱们走吧!”
  “对,”我说,“咱们走吧!”
  “看在老天爷份上走吧,蒙特里梭!”
  “对,”我说,“看在老天爷份上。”
  谁知我说了这句话,怎么听都听不到一声回答。心里渐渐沉不住气了,便出声喊道:
  “福吐纳托!”
  没答腔。我再唤一遍。
  “福吐纳托!”
  还是没答腔。我将火把塞进还没砌上的墙孔,扔了进去。谁知只传来丁零当啷的响声。我不由恶心起来,这是由于墓窖里那份湿气的缘故。我赶紧完工。把最后一块石头塞好,抹上灰泥。再紧靠着这堵新墙,重新堆好尸骨。五十年来一直没人动过。愿死者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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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密的心》(徐汝春译)


  对!——我神经过敏,非常,非常过敏,十二万分过敏,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可您干吗偏偏说人家疯了呢饿?犯了这种病,感觉倒没失灵,倒没迟钝,反而敏锐了。尤其是听觉,分外灵敏。天上人间的一切声息全都听见。阴曹地府的种种声音也在耳边。那么怎是疯了呢?听!瞧我哦跟您谈这一切,有多精神,有多镇静。
  这念头最初怎么钻进脑子里,可说不上;但一想起来,白天黑夜就念念不忘。可没什么目的。可没什么怨恨。我爱那老头。他压根儿没得罪我。他压根没侮辱我。我也不贪图他的金银财宝。大概是那只眼睛作祟吧!不错,正是那只眼睛作祟!他长了一只鹰眼——浅蓝色的,蒙着层薄膜。只要瞅我一眼,我就浑身发毛;因此心里渐渐——逐步逐步——打定主意,结果他的性命,好永远不再瞅见那只眼睛。
  瞧,问题就在这儿。您当我疯了。疯子可什么也不懂。可惜您当初没瞧见我。可惜没瞧见我干得多么聪明——做得多细心,多周到,多做作!
  我害死老头前一个礼拜中,对他倒是空前体贴。天天晚上,半夜光景,我把他门锁一扭,打了开来——啊,真是悄无声息!房门掀开条缝,刚好探进脑袋,就拿盏牛眼灯塞进门缝,灯上遮得严严实实,无缝无隙,连一丝灯光都漏不出,接着头再伸进去。啊,您要瞅见我多么巧妙的探进头去,包管失声大笑!我慢慢探着头,一寸一寸的慢慢伸进门,免得惊醒老头。花了个把钟头,整个脑袋才探进门缝里,恰好看见他躺在床上。哈!——难道疯子有这么聪明?我头一伸进房里,就小心翼翼——啊,真是万分小心——小心的打开灯上活门,因为铰链吱轧响呢——我将活门掀开条缝,细细一道灯光刚好射在鹰眼上。这样一连干了整整七夜,天天晚上都恰正在半夜时分,可老见那只眼闭着;就无从下手,因为招我生气的不是老头本人,是他那只“白眼”。每当清晨,天刚破晓,我就肆无忌惮的走进他卧房,放胆跟他谈话,亲亲热热的喊他名字,问他晚上是否睡得安宁。所以您瞧,他要不是个深谋远虑的老头,决不会疑心天天晚上,恰正在十二点钟,我趁他睡着,探进头去偷看他。
  到了第八天晚上,我比往日还要小心的打开房门。就是表上长针走起来也要快得多呢。那天晚上,我才破题儿头一遭认清自己本领有高强,头脑有多聪明。心头那分得意简直按捺不住。倒想想看,我就在房外,一寸一寸打开门,可这种秘密举动和阴谋诡计,他连做梦都没想到。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扑哧一笑;大概他听到了;因为他仿佛大吃一惊,突然翻了个身。这下您总以为我回去了吧——才没呢。他生怕强盗抢,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房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他看不见门缝,就照旧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推开门。
  我刚探进头,正要动手掀开灯上活门,大拇指在铁皮扣上一滑,老头霍的坐起身,破口嚷道:“谁?”
  我顿时不动,也没作声。整整一个钟头,就是纹丝不动,可也没到到他躺下。他照旧坐在床上,侧耳静听;正跟我天天晚上,倾听墙里报死虫的叫声一般。
  不久,耳边听到微微一声哼,我知道只有吓得没命才这么哼医生。既不是呻吟,也不是悲叹——才不是呢!——没逢吓得魂飞魄散,心底里才憋不住这么低低一声。这我倒听惯了。不知多少个晚上,恰正在半夜时分,四下里万籁无声,我总是毛骨悚然,心坎里不由涌起这声呻吟,激荡出阴森森的额回响,就此更加害怕了。刚才说过,这早就听惯了。我知道老头怎么股心情,虽然暗自好笑,可还是同情他。我知道他乍听到微微一声响,在床上翻过身,就一直睁着眼躺着;心里愈来愈怕;拼命当作是场虚惊,可总是办不到。他一直自言自语:“不过是烟囱里的风声罢了——只是耗子穿过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蛐蛐叫了一声罢了。”对,他老是这么东猜西想,聊以自慰;可也明白这全是枉费心机。这全是枉费心机;因为眼前死神就要来临,大模大样走着,一步步逼近,找上他这冤鬼。正是那看不见面目的死神,惹得他心里凄凄凉凉,才觉得我的脑袋在房里,看虽没看到,听也没听见。
  我沉住气,等了好久,既然没听到他躺下,就决定将灯掀开条小缝,极小,极小的一道缝。我动手掀开灯上活门——您可想不出,有多鬼鬼祟祟,鬼鬼祟祟——一点一点掀开,缝里终于射出蒙蒙一线光,象游丝,照在鹰眼上。
  那只眼睁着呢,睁得老大,老大;我愈看愈火。我看得一清二楚——整个眼睛是只是一团暗蓝,蒙着层怕人的薄膜,吓得我心惊胆战;可是,老头的脸庞和身体却都看不见:因为鬼使神差似的,灯光恰正射在那鬼地方。

  瞧,我不是早跟您讲过,您把我错看做发疯,其实只是感觉过分敏锐罢了—?——啊,刚才说过,我耳边匆匆传来模模糊糊一阵低沉声音,恰似蒙着棉花的表声。那种声音我倒也听惯了。正是老头的心跳。我愈听愈火,就好比咚咚战鼓催动了士气。
  就是在这时,我照旧沉住气,依然不动。气都不透一口。我掌住灯。灯光尽量紧紧射在鹰眼上。这工夫,吓人的卜通卜通心跳愈来愈厉害了。一秒秒钟过去,愈跳愈快,愈跳愈快,愈跳愈响,愈跳愈响。老头管保吓得半死了!刚才说过,愈来愈响,一秒钟比一秒钟响!——明白了没啊?不是早跟您说过,我神经过敏;确实过敏。眼下正是深更半夜,古屋里一片死寂,耳听得这种怪声,禁不住吓死。可我依旧沉住气,纹丝不动地站了片刻。不料卜通卜通声竟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我看,那颗心准要炸开。这时又不由提心吊胆——街坊恐怕会听到吧!老头的大限到啦!我哇的嚷了一声,打开灯上活门,一箭步进了房。他哎呀一声尖叫——只叫了那么一声。霎时间,我将他一把拖到地板,推倒大床,压在他身上。眼看一下子完了事,心里乐得笑了。谁知,闷剩闷气的心跳声竟不断响了半天。可没招我生气;隔着堵墙,这种声音倒听不见。后来终于不响了。老头死喽。我搬开床,朝尸首打量了一番。可不,他咽气了,连口气也没有。我伸手按在他心口,搁了好久。一跳也不跳。连口气也没有。那只眼睛再也不会折磨人啦。
  您还当我发疯的话,容我交代了匿藏死尸的妙计,就不会这么想了。夜尽了,我悄无声息的赶紧动手,先将尸首肢解开来:砍掉脑袋,割掉手脚。
  我再撬起房里三块地板,将一切藏在两根间柱当中。重新放好木板,手法非常利落,非常巧妙,什么人的眼睛都看不出有丝毫破绽,连他的眼睛也看不出。没什么要洗刷的,什么斑点都没有,丝毫血迹都没有。我干得才谨慎你,没留下一点痕迹。全盛在澡盆里了——哈!哈!
  一切干好,已经四点钟——天色还跟半夜一般黑呢。钟打四下,大门外猛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稀松平常的下楼去开门,——现在有什么好怕的呢?门外进来三个人,他们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说是警官。有个街坊在夜间听到一声尖叫,疑心出了人命案子,报告了警察局,这三位警官就奉命前来搜查屋子。
  我满脸堆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对这三位先生欢迎了一番,就说,我刚才在梦里失声叫了出来。我讲,老头到乡下去了。我带着三位来客在屋里上上下下走了个遍。请他们搜查,仔细搜查。后来还领到老头的卧房里,指给他们看他的家私好好放着。我心头有恃无恐,就热诚的端进几把椅子,请他们在这间房里歇腿,我心头又是洋洋得意,就大胆的端了椅子,在埋着冤鬼尸首的地方坐下。
  三位警官称心了。我这种举止不由他们不信。我也就十二万分安心。他们坐着,闲聊家常,我是有问必答。但没多久,只觉得脸色愈来愈白,巴不得他们快走。头好疼啊,还感到耳朵里嗡嗡的响;无奈他们照旧坐着,照旧聊天。嗡嗡声听得更清楚了;不断响着,听得更清楚了;我想摆脱这种感觉,嘴里谈得更畅;谁知嗡嗡声不断响着,反而变得毫不含糊;响着,响着,我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耳朵里作怪。
  不消说,我这时脸色雪白了;可嘴里谈得更欢,还扯高了嗓门。不料声音愈来愈大——怎么办呢?这是匆匆传来的模模糊糊一阵低沉声音——简直象蒙着棉花的表声。我直喘粗气;可这三位警官竟没听到。我谈得更快,谈得更急;谁知响声反而无休止的愈来愈大。我站起身,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尖声尖气的争辩,一边还舞手拍脚;谁知响声反而愈来愈大。他们干吗偏不走呢?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房里踱来踱去,仿佛他们三人的看法把我惹火了;谁知响声发而愈来愈大。啊,天呐!怎么办呢?我唾沫乱溅,大肆咆哮,咒天骂地!让椅子就地摇动,在木板上磨得嘎嘎的响,可是响声却压倒一切,而且继续不断,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愈来愈响!那三人竟照旧高高兴兴聊着,嘻嘻哈哈笑着。难道没听见?老天爷呵!——不,不!听见的!——疑心了!——有数了!——正在笑话我这样心惊胆战呢!——我过去是这么看法,现在还是这么看法。可什么都比这种折磨强得多!什么都比这种奚落好受得多!这种假惺惺的笑我再也受不了啦!只觉得不喊就要死了!——瞧——又来了!——听!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坏蛋!”我失声尖叫,“别再装蒜了!我招就是!——撬开地板!——这儿,这儿!——他那颗可恶的心在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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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蛙》(徐汝春译)

  我真不知道有谁跟皇帝一样好听笑话。看模样皇帝生来就是为了开开玩笑。谁要讲个笑话奇谈,讲得娓娓动听,包管得宠。说来也巧,御前七员大臣倒全是出名的说笑专家;而且个个都跟皇帝一样,不但是无与伦比的小丑,还是身材魁梧、脑满肠肥的样子。人究竟是开了玩笑才长胖的,还是胖大个儿骨子里就好开玩笑,要我说出个准谱,压根没这分能耐;但不消说,一个小丑长得皮包骨头,倒是稀世宝。
  皇帝不屑自附风雅,换做他的说法,就是在所谓“鬼”聪明上下工夫。他特别赞赏笑话讲得下流,因此往往不厌其长。过分文雅,他反而腻烦。他宁愿读拉伯雷的《高康大》(拉伯雷,法国著名作家,哲学家,《高康大》是他的长篇讽刺小说《巨人传》的第一部。),可不愿看伏尔泰的《查第格》:千句并一句,口头上说说笑话,远不如干个恶作剧合他口胃。

  在这段故事的年月里,宫廷中还没完全废除专业小丑。欧洲大陆上几个称王道霸的“强国”,照旧养着“弄臣”。他们身穿花色衣服,头戴系铃帽子,每逢御桌上赐下残羹冷饭,总得立刻插科打诨,答谢圣恩。
  我们这故事里的万岁爷,自然养着“弄臣”。说真的,万岁爷非要看点蠢事不可——以便调剂调剂他御前七员聪明大臣那过分机灵的头脑,更不用说万岁节自己那分巧心眼了。
  话说回来,万岁爷的弄臣,那个专业小丑,不仅仅是个傻子,其实还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在皇上眼里身价就此高了三倍。当年在宫廷中,矮子正眼傻子一样平常;不少帝王要没个小丑陪着笑闹一场,要没个矮子拿来取笑一通,就觉得日子难过,在宫廷里,时光可比其他地方长得多呢。前文中早有交代,凡是小丑十之八九长得肥头大耳,笨手笨脚,所以万岁爷眼看跳蛙(这就是弄臣的名字)一个顶三个活宝,就别提有多得意了。
  照我看,“跳蛙”这名字决不是矮子受洗时,教父教母给他取的,八成是七位大臣看他走路不同常人,才商定赐了他这个外号。其实跳蛙走起路来,只会象画花——一半象跳,一半象扭——这么走法看得万岁爷乐不可支,当然也引以自慰,因为万岁爷尽管长得肚子象牯牛,头大如笆斗,满朝文武还是把万岁爷当做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话可说回来,跳蛙两腿固然长得畸形,走起路来总不免费心费力,看模样造物主为了弥补他下肢的缺陷,特地赐给他双臂无穷臂力,无论树木绳索一类可以攀爬的东西,他都能在上面表演不少身手矫捷的绝技。干着这套玩艺,当然跟松鼠猴崽不相上下,哪里还象青蛙。
  跳蛙原籍哪里,可说不准。他出身在一个闻所未闻的蛮荒地区,离开皇宫老远老远呢。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跟他差不多矮小,长得倒骨肉停匀,还是个出色的舞蹈家。两人的家乡近在毗邻,当初御前有位常胜将军,把他们分别掳来,进贡了皇上。
  这两个小俘虏既是同病相怜,无怪乎亲热起来;自然不久就结成兄妹。跳蛙尽管大耍把戏,要不能替屈丽佩泰效劳,根本就不受人欢迎;她尽管矮小,却是举止端庄,姿色地众,人人对她倾倒,个个把她宠爱;因此炙手可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办得到,她就替跳蛙出头。
  有一次,碰到个盛大国庆——什么节日可不记得了——万岁爷决定举行一次化装舞会。每逢宫廷中举行化装舞会之类的盛会,跳娃和屈丽佩泰两人准要奉旨前去一显身手;跳蛙心思尤其巧妙,善于准备舞会节目,编排新奇脚色,张罗服装,因此没他帮忙,仿佛什么也办不成。

  到了钦定节日那一夜。在屈丽佩泰的监督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早已摆上五花八门的装饰,足以使化装舞会大放异彩。满朝文武全等得不耐烦了。说到穿什么衣服,扮什么脚色,不难想象,主意都早已拿定。好多人在一个礼拜前,甚至个把月前,就决定扮什么脚色了;事实上,除了万岁爷和七位大臣,到处都不见有人心猿意马。万岁爷他们要不是心开玩笑,我压根就说不上为什么这样。八成是长得太胖,才不易拿定主意吧。总的一句话,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想尽办法,最后只得下旨传见屈丽佩泰和跳蛙。
  这对小伙伴接旨前来侍候,一看万岁爷正和七位内阁大臣饮酒作乐;只是皇上面有怒色。万岁爷知道跳蛙不爱喝酒;因为一喝酒,这苦命瘸子简直就要发酒疯;发酒疯可不舒坦。但万岁爷就好恶作剧,拿人开心,强迫跳蛙喝酒,照万岁爷说法,就是借酒“作乐”。
  小丑跟伙伴刚进宫,万岁爷就说道:“过来,跳蛙;先为你的故友干了这一杯,”跳蛙听了,不由叹了一声,“再给我们动下脑筋。我们要扮演脚色——脚色,小子,——新奇的——别出心裁的。对老一套可腻烦了。嗨,喝吧!喝了酒,脑子就灵啦。”

  跳蛙照例想打个诨,报谢御赐;无奈脑筋动过了头,反而想不出。当天凑巧是这苦命矮子的生日,听到为“故友”干杯这道圣旨,禁不住掉了泪。他低声下气,接过酒杯,大颗辛酸泪珠就簌落落掉进酒杯里了。
  “啊!哈!哈!哈!”矮子无可奈何,将酒一白喝干,万岁爷便放声大笑。“瞧一杯美酒有多大酒力呵!嘿,你眼睛已经发亮啦!”
  真是苦命鬼!他那对大眼睛要说是发亮,还不如说发光呢;因为他一喝就醉,酒力顿时发作,实在厉害。他紧张不安的拿酒杯放在桌上,半痴半呆的朝君臣八人逐一扫视。这帮大臣眼见万岁爷的“玩笑”奏了效,个个都显得乐不可支。
  “好,谈正经吧,”首相道,他是个双料大脖子。
  “对,”万岁爷道,“嗨,跳蛙,给我们出个主意。脚色,好小子啊;我们需要扮演脚色——联和七位大臣全都需要——哈!哈!哈!”这话根本是说笑,七位大臣就和着万岁爷齐声笑开了。

  跳蛙也哈哈大笑,就是笑得有气无力,多少显得空洞。
  “暧,暧,”万岁爷好不耐烦道,“难道想不出主意?”
  “奴才在尽力构思新奇的呢,”矮子心不在焉的回禀道,他醉得迷迷糊糊啦。
  “尽力!”昏君竖眉瞪眼,大叫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懂了,懂了。你心里不痛快,还要喝杯酒。拿去,把这杯喝了!”说着万岁爷又斟了满满一杯,赐给瘸子,瘸子光是愣愣望着这杯酒,直喘粗气。
  “喂,喝!”魔王大喝一声,“不喝就见鬼去……”

  矮子迟疑不定。万岁爷气得脸皮发紫。臣子全都嘻嘻在笑。屈丽佩泰脸色剧由,移步走到御座前,双膝跪下.苦苦哀求皇上开恩,饶她伙伴这遭。

  昏君圆睁双眼对她盯了好久,分明奇怪她怎么竟敢如此放肆。看模样万岁爷根本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如何恰到好处的道出心头这分无名怒火。临了,还是一言不发,使劲把她推开,将满满一杯酒泼在她脸上。
  这苦命姑娘尽力挣起身,连气都不敢叹一口,重新站在御桌下首。

  霎时间一片死寂,连绣针落地都听得到。转眼响起了低低一阵刺耳的嘎嘎声,响个没完,仿佛从宫里四角传了出来。
  “你干——干——干吗做这个怪声?”万岁爷怒火冲天。转脸对着矮子,问道。
  看模样矮子八成清醒了,他面不改色的定睛盯着昏君的脸庞,光是失声叫道:
  “奴——才?怎是奴才呢?”
  “象是宫外传来的,”一位臣子奏道。“照臣看,恐怕是窗口的鹦鹉,在笼子铁栅上磨嘴呢。”
  “不错,”皇上答道,听了这话,仿佛放心多了,“可话说日来,准是这无赖在咬牙,绝对错不了。”

  矮子一听呵呵笑了,露出一副偌大钢牙,真可怕。万岁爷倒是个道地小丑,人家大笑,他可不反对。矮子还一口答应,要他喝多少酒。就喝多少。皇上顿时息怒;跳蛙又干了一杯,倒看不出醉态毕露,他马上抖擞精神,说出化装舞会的计划;
  “奴才不知怎会联想出这念头,”他启奏道,口气从容不迫,好似生平从没喝过一口酒,“刚才陛下打了那奴婢,将酒泼在她脸上——陛下这么干了,就在那以后,鹦鹉在窗外发了那怪声,奴才忽然心血来潮,想出了个绝妙主意——奴才老家的一种玩艺——奴辈乡亲常在化装舞会上闹着玩的:不过,在这儿倒是个崭新玩艺。可惜非要八个人不行,而且——”
  “这不是明摆着八个人吗!”万岁爷眼见自己一下就看出这么巧事,不由笑着叫道,“朕和七位大臣,不多不少刚好八个。说吧!什么玩艺?”
  “奴辈管这叫做‘八个带铁链的猩猩’,”瘸子回禀道,“扮得好,倒确是绝妙玩艺。”
  “好,一定扮,”万岁爷挺直腰板,垂下眼帘,讲道。
  “妙就妙在可以吓死女人,”跳蛙接着奏道。
  “妙呵!”君臣八人一齐吼道。
  “奴才来给陛下和大人扮成猩猩吧,”矮子往下说道,“一切都交给奴才来办吧。外表模样得扮得维妙维肖,这样参加舞会的才会把陛下和大人当作真野兽——说真个的,他们一看不但惊奇,也管保害怕。””“这太好啦!”万岁爷喊道。“跳蛙!朕要好好提拔你。”
  “戴上铁链,为的是让大家听到铁链咣榔榔响,就更乱了。陛下和大人算是一齐从看守手里逃了出来。陛下可想不出这效果有多好,化装舞会上来了八个带铁链的猩猩,在场的多半还道是真猩猩呢;粗声野气的叫喊着,冲过去,插在一群穿绸着缓,锦衣绣服的男女当中。天下没比这更妙的对照啦。”
  “好啊,”万岁爷道;天色渐渐晚了,内阁大臣匆匆起立,准备去照跳蛙的计划做了。

  跳蛙将君臣八人扮成猩猩的法子虽很简单,但很灵,原来目的不愁达不到。在这段故事的年月里,文明世界中难得看到猩猩;矮子装扮出来的假猩猩简直可以乱真,把人吓死,管保当做真猩猩。
  万岁爷和七位大臣先给裹上窄小的弹力布衬衣衬裤,再浸透柏油。这时,君臣八人中有人出主意,不妨插上翎毛;谁知矮子顿时驳回,马上振振有理的说得他们相信,类似猩猩这种畜生的兽毛,拿麻代替,不能再象。于是乎柏油上面就粘了厚厚一层麻。接着又取来长长一条铁链;先绕在万岁爷的腰际;绑好;再绕在一位大臣的腰际,绑好;然后在其他大臣的腰际—一绕过,绑好。这样戴上了铁链,各人尽量离得远远的站好,围成一圈。为了逼真起见,跳蛙按照今日婆罗洲人捕捉黑猩猩之类大人猿的办法,将剩下的铁链当作两根直径,交成直角,横贯圆周。

  举行化装舞会的大殿,是座圆形大厅,巍峨雄伟,只有殿顶一扇窗子透进阳光;造来专为夜间设宴作乐,到了晚_上,主要靠一盏巨型烛灯照得通亮,天窗当中垂下条铁链,吊着这盏灯,照例靠平衡锤拉上放下,但为了雅观起见,滑轮通出穹窿,装在屋顶上。
  殿内一切布置本来交给屈丽佩泰监督照料;但有些细节看来是按着伙伴矮子的卓见办理。这回,照他意思,烛灯撤掉了。天这么热,难免没有烛泪掉下,大殿内挤得水泄不通,来宾中势必有人挤在大殿当中,换句话说,就是烛灯底下,烛泪免不了弄脏华丽衣服。殿内各个角落,凡是不碍手脚的地方,都另外摆上烛台;靠墙有排女像石柱,总共五六十个,右手各执火把一支,散发出馥郁香味。
  八个猩猩听从跳蛙的话,耐性守到半夜,殿内挤满了来宾,方始露脸。钟声刚停,他们一齐冲过去,其实还不如说是滚了进去,因为铁链碍手碍脚,害得多半都栽倒了,个个都是磕磕绊绊的跌进殿里。
  来宾间这分乱,可别提多大了,看得万岁爷暗暗高兴。果不其然,多半人要不把这些青面涂牙的畜生当作猩猩,至少当作什么真的野兽。好多女宾吓得当场晕死;要不是万岁爷早加提防,拿掉殿内一切刀枪兵器,他这一伙恐怕早用鲜血来偿付这番胡闹啦。事实上,大家已经一齐向门口涌去;不过万岁爷一进大殿,就下旨将四门锁上了;而且按着矮子的意思,门上钥匙全藏在万岁爷的身边。
  大殿里乱得不可开交,来宾全只顾自己逃命,因为这群受惊的人推推搡搡的,才真叫悬呢。当初撤去烛灯时,灯链给拉了上去,现在又见缓缓放下,链钩离地不到三尺。

  铁链一放下,万岁爷和七个伙伴在殿内四面八方踉踉跄跄走着,终于闯到大厅当中,不消说,恰恰挨着灯链。矮子原先悄悄跟在他们背后,撺掇他们吵个不休,等他们那样一站,他就捏住绑在他们身上的铁链那贯穿圆周的交叉部分;灵机一动,顿时将灯链钩子钩住铁链;说时迟那时快,没见有谁在拉,灯链竟径自升了上去,高得伸手够不着钩子了,八个猩猩就不免紧紧拉在一起,面面相对。
  这早晚,来宾才多少安下心;慢慢把这事看作巧妙编排的滑稽戏,眼见八个猿人不上不下,就放声大笑了。
  “把他们交给小的吧!”这时跳蛙叫道,在一片喧哗声中,倒不难听到他那尖嗓子。“把他们交给小的。小的大概认识他们。只消好好看一下,就能马上说出是什么人来。”

  说着他排开人堆,好不容易挤到墙跟前;在一个女像石柱上取了支火把,重新回到大殿当中;纵身一跳,到了万岁势头上,手脚麻利,活象猴子;再顺着灯链爬上几尺;拿着火把往下打量那伙猩猩,嘴里还在叫嚷:“小的马上就看出他们是什么人。”
  这如今,全殿的人,连猿人也在内,个个笑破肚子,冷不防,小丑嘘的打了个呼哨;灯链猛的升高三十来英尺——八个猩猩狼狈不堪,死命挣扎,一起拖了上去,吊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着地。跳蛙抱住灯链。随着上升,跟那八个套假面具的照旧保持一定距离,照旧若无其事似的拿火把冲下照在他们脸上,仿佛拚命想看出他们是什么人。
  大家眼看灯链上升,不由大惊失色,顿时一片死寂。过了分把钟,才响起低低一阵刺耳的嘎嘎声,当初万岁爷将酒泼在屈丽佩泰脸上,跟七位枢密大臣一起听到的就是这一声。不过,目前这一声从哪里发出的,倒是不言而喻。原来是矮子那犬牙般的牙缝间发出来的,他唾沫四溅,咬牙切齿,满脸怒火,气疯了,狠狠瞪着君臣八人仰起的脸庞。
  “啊,哈!”小丑火冒三丈,终于说道。“啊,哈!小的现在可看出是什么人了!”说着装作更仔细的打量万岁爷,火把凑近万岁爷身上裹着的那层麻,转眼就起了蛇舌般的—片火焰。不消片刻,四下里响起人群一片尖叫,八个猩猩全都烧着了,这群人在下面楞楞望着,吓得战战兢兢,可就是无能为力。
  火势愈来愈旺,一下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小丑只得顺着灯链往上爬;下面一伙人刹时又不作声。矮子就又趁机说话;
  “这几个套假面具的是什么种人,小的现在可看清了,”他道。“其中一位是皇帝陛下,其余七位是枢密顾问大臣,——万岁爷毫不容情的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七位枢密大臣竟然为虎作怅。在下嘛,在下就是小丑跳蛙——这也是在下演的最后一出滑稽戏啦。”

  粘着的亚麻和柏油都很容易着火,因此矮子还没说完短短一篇话,仇就报了。那八个死尸烧成模模糊糊一团焦炭,恶臭熏天,狰狞可怕,吊在灯链上摇来摇去。瘸子将火把扔在死尸上面,不慌不忙爬到殿顶,穿过天窗,就此不见人影。
  据说当时屈丽佩泰正守在大殿顶上,她就是跳蛙报仇雪耻的同谋,而且据说两人终于一起逃回故乡:因为他俩的影踪再也没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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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西祠胡同——所有明天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