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和田纳西的坛子
何小竹


说到我受翻译诗的影响,首先得提到的就是美国诗人斯蒂文思。而且主要是那首著名的《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以下简称《乌鸫》),其次才是《田纳西的坛子》(以下简称《坛子》)。我也受过弗洛斯特的影响,但这个放到以后说。现在只说斯蒂文思。
读到《乌鸫》是什么时候?应该在1984年到1985年之间吧。也可能是在《外国文艺》杂志上,也可能是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这不重要。译者是谁,也不记得了。但是,这就比较重要。因为后来读到过另一个版本,其中的“乌鸫”被翻译成“黑鸟”。可能译者觉得这样翻译更有诗意。而我要是先读到的是“黑鸟”这个翻译,可能不会那么喜欢这首诗。为什么?我就喜欢“乌鸫”,它显得具体。如果没有这个“具体感”的词,整首诗那种抽象的形式化的语感就不能够成立。后来还买过一本《斯蒂文思诗选》,完全让人读不下去。要先读到这个译本,我压根不会喜欢这个诗人。
其实,《乌鸫》这首诗就意境而言,很像唐诗和宋词。它很抽象,但又十分有画面感。我不知道斯蒂文思有没有受到过东方诗的影响。但我估计这种影响在他身上是有的。因为,他那个年代,庞德及其“意象派”诗人很推崇唐诗和日本俳句,还做了大量翻译,比如李白和王维的一些短诗,他不可能没有读到过。只是,《乌鸫》这首诗中那种似是而非的哲理意味,就不大是我们这边诗歌的调子了。唐诗和宋词都基本没有“思”这个东西,而是着重于意象和意境。
如果说《乌鸫》与“我们这边”多少有点靠近,那么,《坛子》就跟“这边”没一点关系了。那个放在田纳西的坛子并非是一个自然的画面,而是形而上的一种“语言设置”。完全是“思”的产物。这个让我觉得新鲜,也很受启发。我的朋友杨黎的《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也是一种“语言设置”,是否受到过《坛子》的影响,我没求证过。但是,至少我自己在十多年后写的一首《送一颗炮弹到喜玛拉雅山顶》,就有《坛子》的影子。当然,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也是在写了这首诗之后,才感觉到那个影响的存在。只是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杨黎的“撒哈拉”,还是我的“喜玛拉雅”,所呈现的主要是一种语言的形式感,其中并无《坛子》那样的“思”的成分。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如果只是一种语言的形式感,那它只能是这个语言本身的呈现。但如果它是一种“思”,就可以被替换为另一种语言进行言说,即具备可拆解的意义。
回想起来,我喜欢斯蒂文思,还不仅仅因为这两首诗。也包括这个人。或者,诗人本人的个性和生活经历所带来的影响还要更大。斯蒂文思不一辈子都是一位“业余诗人”。在美国,是有“专业诗人”的,他们栖身于学院之中,以写诗和讲授诗歌为职业。而斯蒂文思终其一生都是个商人。他的同事不知道他是个诗人。就是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仅知道他“爱好”写诗,至于到什么程度(事实上他已经是美国诗坛极其重要的一位诗人)却所知不多。有人觉得,他这样的生活状态对他写诗有妨碍。但我恰恰认为,这是一个诗人最好的生活状态。这样状态中的诗人就像一个间谍,混迹于普通人中间,执行的却是“特殊的任务”。
另外,对一个诗人的阅读可以是极端个人化的。我对斯蒂文思的阅读就是这样。所以,我得到的关于这个诗人的印象无疑是十分偏颇的。借助于资料,我了解到他被普遍认为是一个耽于享乐的诗人。他的大量诗歌都是“渲染”感官刺激的。只是,我没有读过他那些诗歌,对诗人也就没有这样的印象。在我而言,那已经是另一个斯蒂文思。而我所认识的这一个,是写《乌鸫》和《坛子》的斯蒂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