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知道我想要的
——从女性视角再读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中的两性关系
施依秀


在西班牙的某个小火车站,由巴塞罗那开往马德里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到站。一对男女在车站的酒吧门口喝酒,候车。男的是美国人。女的叫吉格,她怀孕了。在大约半小时里,他们对话的中心是关于做流产手术。读者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其中存在的尖锐的分歧。进一步分析。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人物没有确切的身份,没有外貌,故事也没有历史时间,可是读者没有感到阅读的困难,也不会感到话题的陌生。因为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问题——两性关系,作者尽可能简洁地提供了足够的信息。

  吉格是故事中惟一有名字的人物。男人没有名字,只说是美国人。可是需要注意的是,作者称吉格“姑娘”,而不是“女人”。“姑娘”暗示出她很年轻。美国男人懂西班牙语,吉格不懂,处处要靠男人翻译。他们的旅行包上旅馆的标签证明了他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也就是说,一个年轻的姑娘跟着一个美国男人过着漂泊的生活,他们之间的联系显然不是婚姻和职业,而是爱情和性,现在男人不想要孩子,吉格虽然同意去流产,但却十分痛苦和不安。为什么?总之,可以判断吉格弱小,经验不足,此刻她赖以依靠的,和那个她爱的男人之间的关系被现实的怀孕问题阻碍了,以往的平衡、和谐被打破了。这构成小说展现两性世界不同和冲突的基础。

  怀孕的问题为什么成了和谐关系的破坏因素呢?正是这个分歧揭开爱情表面的美感,展现潜在的、不同的性别心理的差距,预示着必然的悲剧性。对于吉格来说,她是女性,怀孕是一件直接和身体相关的事。许多女性在怀孕前并不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的存在和意义。孕育生命这个概念就会给女性带来身体和心理的变化。此前可能仅仅是享用身体,未意识到负担的责任和可能的危险。显然这个微妙的过程对于男性来说是不存在的。吉格可能产生了一种对孩子的爱,对她来说孩子可不同于一件让他“心烦”的事。她不想流产。其二,吉格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身心并非十分成熟,还有些许单纯和孩子气,第一次流产这件事本身就十分令她恐惧。不安迫使她重新审视和思考这个她依赖的男人。她需要更多地呵护和安慰,她需要平静接受事实的充足的理由。可是吉格发现男人十分烦躁,好像这个孩子十分多余,对她的温情也有所改变。不仅不能安慰她,甚至不能让她感到安全(流产并不安全)。男人肯定和吉格陈诉过无数次不要孩子的理由了,她明白这是客观事实,但她无法不难受: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不留念的男人,不顾她安全的男人,还爱她吗?还可以依靠吗?对于男人来说,怀孕只是一个急需处理的事件,从小说当时的情境看,他是不愿多个负担(因为某些原因),并不能说明他不爱她了。他并没有产生吉格那样复杂的心理变化和情感疑问。所以希望如以前一样的和谐快乐变得不可能,矛盾和冲突一定会表现出来。

  可是吉格是无法在这种矛盾中占据优势的,她一定会接受手术,因为和她怀孕的事相比,她更怕失去那男人以往的爱。在此之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在两者关系中的弱势地位,男人居然如此现实,感情居然什么也承担不起,哪怕是个孩子。所以真正折磨她的是“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像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与此相比,流产的危险就是次要的,孩子就是次要的。但是无论男人说多少次“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吉格做不到顺理成章地相信了。她的女性直觉驱使她担心自己以后的命运。
 《白象似的群山》就是在此基础上的一次冲突。作者截取他们生活的一个片段,在车站进行了一次对话。它合情合理,并且可以完整的展现其过去,预示其未来。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并非是在这次交谈中才产生转折,在此前已经有了质的变化;这也不是一段悬而未决的感情,其未来不圆满的走向已经呈现;甚至可以断定在此之前和之后,已经有过和即将有很多次这样类似的交谈,直到一切结束,即他俩的这种关系结束,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感觉在吉格那里通过谈话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对于男人来说,可能并未十分关注未来的结局,当下的麻烦更重要。吉格也并非从这次谈话中才明白自己的现实处境,她早有预感,这个不断确认的过程将漫长而痛苦。当她最后说“我觉得好极了,我又没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不如说她压抑了更大的失望,预言了下次更大的冲突。这是女性心理发展的脉络和依据。

  回到小说中。吉格和男人都被流产的事困扰,十分烦心,但全文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事件的实质名称,只说“手术”。可见双方都十分紧张,知道这是敏感的中心,他们都绕不开这个话题。在对话的开始,吉格突然把山比做白象,一会又把酒比做甘草。她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如果说山像白象时,男人没有意识到她的言下之意,这时他已敏感地知道她所指的这件令人心烦的事。他说“喔,别说了。”就好像在说,“你又提到这个问题上来了。”吉格提到白象,和那群山没有必然的联系,只是偶然地选择。作为女性她对心中的忧虑带有某些下意识的掩饰,同时又有强烈地想爆发的欲望。她想谈这件事,这样才能让心里好受些。可是表达出来就是曲折的,有隐喻性的,潜藏在字面之下。这是女性心理的外在特征,也是吉格矛盾,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表现。而男人面对话题则很直接,一旦开始就直奔主题。其实这也是吉格希望引起的对话,虽然她说“是你先说起来的,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吉格怎么会开心?她知道两人都不开心,她想再谈谈,但仍然习惯性地掩饰。沉默和回避并不能让吉格快乐,她有自己想表达的话,同时她也害怕男人的不安和毫不留情的决定。吉格在言语角色上就是被动的。

  经过一小段关于山和酒的开场,男人首先提到手术,他知道她想的就是这事。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甚至算不上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吸一下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这不是吉格最关心的,她满脑子的疑问是:“那以后咱们怎么办?”“你真的希望我做吗?”“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像以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这是对话涉及手术问题的第一个阶段。让吉格痛苦不安的是这些问题,她希望男人的回答能带给她安慰。可她知道即使男人再怎么说爱她(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她也不会快乐,因为事实在她心中已有答案。于是对话的第二个阶段是展现吉格内心想法的高潮部分,是女性思维和男性思维的直接对抗,展示了两人之间明显的情感、认识、需要的巨大裂缝。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们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爱情曾经多么幸福。他们曾经拥有过整个世界。他曾经许下诺言他们会过上舒心的日子。可是有什么比感情更易消逝呢?吉格的内心早已痛苦,对男人老调重谈的回答和解释她已经厌烦,而这样坚决地表白自己却很不易,这对吉格是个小小的突破和自我的认证。所以,说完这些,她说:
  “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们别再谈了好不好?”

  进入对话第三阶段,男人显得急迫而笨拙,“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知道手术非常便当的。”“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此时的吉格只想阻止男人再谈这个问题,“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万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无论男人怎么说,都说不到吉格的心里了。
  整个对话过程,男女双方都没有心不在焉,都是全力以赴,但观点和视角有明显的距离。先脱开道德、善恶、责任和逃避方面的评价,在怀孕手术这点以及和男人关系上,吉格是处在弱势地位,女子已经在许多方面让步了,在争吵的背后是对既成的事实几乎绝望的接受。吉格想反抗,却没有反抗的对象。面对她深爱的男人,她担心的一切其实是男人还能不能如以前一样和她和谐的生活,与其说无用的反抗,她宁可信赖,可是信心的基础被现实瓦解了。在这个问题上,小说中具体的男人或广义的男人一样,无论是天生的性别差异,还是后天男权社会的产物,这都可被理解为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暴力。虽然不是拳头和凶器,可是女性与男性间被动的胁迫关系客观存在着,这难道真是天性的不平等吗?

  然而在这段具体的对话中,我们却可以得出另外的判断,吉格是胜利的。她成功地引起了话端,完整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又果断地结束了话题。当然这种主动和优势十分微弱,而且吉格有些表现得和事实过不去,时间长了,男人会觉吉格越来越难以理喻和忍受,最后那点爱将彻底消失。在现实经验中这样的例子总是很多。可是这是女子拒绝和反抗的姿态,吉格只能这样,她自觉的女性意识会在这个过程中觉醒并成长。下次吉格和他对话时,就可能不会这样开始: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头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也许她会说,我们应该谈谈,这个问题你必须做出选择。那时吉格不再是位姑娘了,可幸福依然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