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何小竹


女儿的学校要求孩子们在假期读三部文学名著,其中就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在给女儿买了这部书之后,自己也顺便重读了一次。重读之下,让我有了惊讶的发现,它完全不是记忆之中的那部书。
初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大约十三、四岁吧。那还是一个“革命”的时代。而这部“革命”的经典著作,还不是我所处的那个“革命”时代的“正宗”读物。那个时候的“正宗”读物是《艳阳天》、《金光大道》和《大刀记》之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所以不“正宗”,主要是里面写了保尔·柯察金与冬尼娅之间的爱情。那是一个在意识形态上排斥爱情的年代,何况冬尼娅还是一个资产阶级小姐。虽说革命者保尔后来是与冬尼娅决裂了的,但少年保尔与少女冬尼娅的那段恋情毕竟是“真实”的。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作家在写这段恋情的时候,倾注于笔端的感情也是“真实”的。因此,书中的那段恋情才显得那样感人。毫无疑问,每一个在那个年代偷偷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读者,无不被其中的“爱情”所打动,并为保尔与冬尼娅的“决裂”而深深惋惜。可以这样说,保尔与冬尼娅的爱情,是那个年代的阅读中最温柔的部分。而冬尼娅,这个最终与保尔分道扬镳的资产阶级小姐,是当时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这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留给我的记忆。事实上,那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我没有将这部书再读过一次。它甚至都不在我的藏书之列。不仅如此,随着时代的变化,对这部记忆中的书也发生了许多观念上的改变。它逐渐地被“理性”地归入了“革命小说”的范畴。而流行的公式是,革命小说就等于文学性较差的小说。这不仅在当今中国的文学批评话语中是这样,我想,在西方文学史的叙述中,也是没有奥斯特洛夫斯基及其作品的位置的。我也相信,要不是后来以其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的热播,我们的出版商乃至公众(比如学校的老师们)也不会对这部几近被现在的文学界和读书界遗忘的书给予如此的关注和关照。媒体也不会将它当成一个新的话题予以讨论。但我注意到,在这番“热闹”当中,作品的文学价值是被忽略(遮蔽)了的,作家的写作才华也是被“冷落”(低估)了的。当“经典”被“红色”修饰而变成“红色经典”的时候,奥斯特洛夫斯基及他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已经被定位和指向到“集体怀旧”的层面。这种定位和指向的潜台词是,它虽然说不上有多高的文学价值,但它有着时代的认知价值。所谓时代的认知价值,就是通过这部书,重新唤起了人们对一个遥远时代的记忆。这种记忆既是精神的,情感的,也是日常的,物质化的。总之,是非文学的。也就是说,在一片看似热闹的言说中,少有(几乎就没有)人在文学上将它当回事。
在这一点上,我也没有“先见之明”。我也是在“顺便”重读之后,才发现,我们的“集体记忆”和异口同声的“认知”是多么的错误。我甚至敢于作这样的判断,那些凑热闹写文章的人们,也是没有重读作品,而是凭“记忆”和“印象”在那里想当然说话的。因为我知道,这些“说话的人”这些年来早已经在“理性”上将另一批俄罗斯作家及其作品,也就是所谓“白银时代”,当成俄罗斯文学继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之后的另一个文学高峰和文学“正宗”。那么,在文学上谈论奥斯特洛夫斯基及其作品自然是不屑的了。但我想说的是,这种褒贬的依据从表面上看是基于所谓的“文学价值”(即“白银时代”的作家作品属于现代主义的,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属于现实主义的,依据“文学史”的叙述,现代主义自然比现实主义“高级”),但实质上仍然是意识形态的(即体现在作品主题上的政治正确与否)。这就是我认为的认知错误。而我们的认知过去和现在(也许还有将来)似乎永远都在这样的错误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