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源岭漫谈到“声音二周年”的演出
口猪


1994年。我住进了桃源岭的小村子。巴掌大。但有村头村尾,也有村长和可亲的大妈。前几年,拆了。从此,杭州植物园的深夜只剩下野鬼出没,而那些孤魂,也就是当年浑身散发青春忧伤和激愤的我们,早已经流失在水泥丛林的各地。
这真是一个美得让现在的我不敢想象的地方。以为自己做过了一场青春的梦。是今天闷热的下午而为“声音二周年”的杭州乐队演出,勾起了我的陈年往事。

当年,我刚进大学。八个人一班。在四人宿舍,我是第二个进驻的。第三个,是于阗。我们聊了起来,居然还能搭上各自熟人的关系。那时,他刚刚摸吉他不久,但显然已经做好了专业的精神准备,练得非常刻苦。并开始作曲写歌词。而我一直焦躁不安,总隔几日将书桌颠来倒去的,后来实在没辙,索性就去了植物园。在我与女友周末同居的一个日子,我们邀请了于阗来玩。想不到这家伙骑着单车还一路背了把吉他过来,午餐之后,在陋室,为我们弹唱起了他当时所有最擅长的歌曲。这是一个高质量的下午。后来,我对女友说,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我说这话时,他已经组了乐队,并为乐队取了一个太正常不过的名字-------“甜蜜的孩子”。显然,当时国内大多数的摇滚乐队还太“摇滚”,可能取此名是出于一种反拨的立场。
“甜蜜的孩子”在真正成熟以前,喜好绿洲乐队,这也奠定了他的英式摇滚的基调。另赶时髦乐队也曾对之有影响,但该乐队早期音乐的精华特色:一种男性式的阴冷。却无从吸纳。当然他们也一直在吸收其他的音乐元素。节奏紧凑,音色干净饱满,乐器的配合密集,并有一点走旋律化的倾向,是乐队的特色。因此,从他们第一次走上台演出,便激起了特别是女生的高分贝的尖叫。抛光的偶像渐渐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浮出。

在我住着桃源岭做着生活的局部功课时,我也偶尔回到学生宿舍逛一逛。那时,寝室早已成为了于阗的排练室。
在我从一楼走向三楼的道上,或在昏暗的走廊上,经常能听见一二声奇妙的声音,发出此声的是个神奇人物,鲁大东,山东烟台人。他的胸腔简直就是一个大功率的音响,早已在学校里著名,而他还拥有一个具备着好闸的吼管,使音量能高能低,音色能尖能细,音域无比宽广。这家伙记忆力过人,任何歌曲听过一遍,便可哼出。跟他一起去过卡拉呕开的,一定会被他惊住,无曲不能,模仿秀。但,他恰恰不是一个简单的流行音乐爱好者,他的效果器里其实输入了丰富的时代记忆。他有一种流行文化的收集癖,并有辨别清晰的头脑。要组乐队,他天生是一个创造型主唱。但他在对国内外乐手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同时,多年来,却一直与摇滚界保持着距离。我也一直怂恿他,可惜呀。
自去年以来,我几次在路上碰到赶在去排练途中的他。他主唱的乐队“雨人”终于蹦出。上个月,我偶尔路过一个音乐器材店,恰好碰到他们租场地在排练。无疑,大东同志左右着乐队的方向。

李剑鸿是桃源岭后来的暂住人口。最早是毛稞跑到我的房子里来说的,有一个家伙还挺不错的,住在前面。在村子里,新来的人口总会引起老人口的注意,而毛稞又是这方面的高手。忘了与他认识的细节了,想来应该属于自然而然地认识。反正他与一伙摇滚人一扎营到此地,便给村子带来了新一轮的骚乱。而我已成为有一定村规概念的村民了,与左右邻居相处得也其乐融融。而他们,一帮无生活着落的穷鬼,把电灯泡泡到天亮,白天像死猪。我偶尔从他们的房子路过,经常看到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在窗口里面展览着睡相。难忘的一次,是他们半夜在做竹笋大餐,刚偷挖过来的,将竹笋折腾成了好多花样菜。他们也就能吃这个了。他们热情地邀请了我吃。第二天,他们发现自己把肚子都吃坏了。据李剑鸿说,最经济的一次是他还住在古荡时,把一个唯一的土豆洗干净了,炖了一锅土豆汤,几个人探着头,吮着这一锅美味汤。生活的艰苦,没有使李剑鸿的心理往阴暗的沼泽地走,相反练就了他的豁达性情和乐观的生活态度,他本善良也一如既往地善良。他处在社会的边缘,逐渐擦出了人格的力量。从“快餐盒”乐队到“第二层皮”,他一直将精力投入到了一种有关生活的无聊的瘾。而不是他妈的“成功”!
他最早玩的音乐是重金属。一旦自觉,便自行放弃了。但重金属乐的好处在于它能培养一个乐手对技术的基本素养,以及增强对音乐结构的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它也能促进一个乐手与同台演出的乐手的配合之默契反应。对于老李来说,这是基本功阶段。这有点像诗歌中的意象诗的训练对当今一个口语诗人的语感重要性。在“快餐盒”里,硬核兼朋克的风格应和了他当年满腹心事的青春激荡,歌词很冲,从现在看去,似乎有一个愤青形象被遗忘在了当年的桃源岭。这也是老李一直不太好意思提起当年“快餐盒”的原因。我听过录制的磁带,歌词都是他用红色圆珠笔手写的。我很喜欢听。后来,被毛稞特地要回去了。我甚至难过了一阵。
如果说“快餐盒”使杭州的早期地下摇滚增强了最亮的一道血色,那么“第二层皮”则使杭州的地下摇滚呈现出了新鲜的光泽。噪音实验的开始,与老李对“音速青年”的注定相遇是密不可分的。
这是重要的一个岔口。
在音乐中对旋律的全面清场,对音乐节奏与身体行动的相亲相融,对“即兴”这一自爵士乐发扬光大以来的现代音乐精神的尊重,对“偶然”这一最具人性化的艺术创造特征的领会,对乐器的进退两难的无限可能性中取起最奏效的部分,对“音乐”起源于“声音”当然也包含了“噪音”的坚决首肯。这些,无不沉淀于老李的音乐骨质中。“第二层皮”成为中国最优秀的地下摇滚乐队之一。好在老李的消化力是惊人的。他一边在文三路夜市地摊上做小生意谋生,一边又精力旺盛地创作新曲。于是,早期的“音速青年”的痕迹也被他逐渐清洗掉了。噪音实验成为他独特的对音乐创造的自由发挥。他蜕化出了自己一副清晰的面孔和音乐的个性特质。这时,一个较为显著的特征是他自动放弃了对歌词的精打细算,从他的角度看,歌词往往是音乐的绊脚石,它有助于成为“歌曲”而不是“音乐”,况且,以音乐代替歌词从而体现一种内在力量,他已颇有心得,充满自信。
在那首令人揪心的十几分钟的单曲《再见,我的葬礼》中,歌词部分也着实不多。音乐在惊人的结构之一路冒险的行进中,时而惶惶忽忽,时而灵光一闪,时而软塌塌,时而一根坚针,时而密不透风,时而……
可喜的是音乐的迷幻色彩一直在参与化学作用。《再见,我的葬礼》在现场中,听得许多人哭泣起来,甚至听得有发生胃痉挛的。
其实,为什么“第二层皮”没有被如此优秀的“音速青年”同化掉而成为创造的僵尸皮复制的秀?一个很大的外在因素是老李对迷幻乐的情有独钟,于是一开始,他的噪音实验便糅合了他内心的独特体验。有心人,由此可见其音乐演进的端倪。
《再见,我的葬礼》是中国摇滚乐发展至今,其中最好的一首单曲。它呈现出特有的南方阴冷湿润的地域色彩,没有使它成为一种矫情的自恋之理由,反而成就了它一种扩张式的音乐梅雨。它,葬礼,首先从身体的消亡开始,到心灵的复苏结束。

依然回到5日下午的M-PARK酒吧。
当我来到时,是“板砖”在演唱。这是一个进步神速的朋克风格的乐队。我曾看过他们生平第一次的演出,在美院,观众大概只有几十个人,在大操场,但他们有满头的演出欲和热情,唱了一首又一首,就是不想歇。这无疑是一支在杭州最有朝气的年轻乐队。他们已经创作出了几首挺受欢迎的保留曲目。
接下来就是“雨人”乐队了。这已经是一支比较成熟的乐队了,尽管成立不久,但核心人物鲁大东可不是空穴来风的,原因我在前面提了。问题是对于我来说,“雨人”出乎意料地好!它的好不在于音乐的完美性上,而是它触及到了摇滚乐的本质。从我理解,摇滚乐在本质上是混乱的革命的颠覆的,而不是如今泛滥的“低调摇滚”、“另类摇滚”所能遮掩的。“雨人”体现的就是摇滚乐的精神,可以追溯到反战的一代。“雨人”在乐曲和歌词上,其实作出了很大的努力。“拼贴”成为他们的标志性手段。当下的人文关怀的主题被主唱不怀好意地声线藏匿其间。而且,“拼贴”带来了一种中国特色的历史感,过去的音乐重新被兴奋地唤醒,并从糜烂的KTV包厢中被拯救出来,却又迎头撞上了当下的严峻现实。摇滚乐发展至今,其实存在着创造的困境和死角。如何绕过死角,而进行超越?我想,一个乐手如何能以“摇滚”独立的姿态,独特的思考,而击中时代的软肋,我想肯定管用。“雨人”的创造有令人乐观的前景,这一路他们大可走得更宽更远。而我们可爱幽默也搞严肃的鲁主唱在现场的演出中,确实是非常出色的。想当年看张楚的现场,发现与听磁带没啥两样,他不就是对自己卡拉呕开了一把吗?而不看“雨人”的现场,那肯定是一种极大损失。我非常看好杭州新冒出来的这支乐队!它肯定将为杭州的地下摇滚乐加重码。
接下来。“甜蜜的孩子”。对于原来在杭州名气最大也最偶像化的乐队,他们的音乐路线,我一直保留着看法。说实在,我不喜欢。
这是一支目前已经签约的现主要在上海活动的乐队,从杭州的情况来看,他们其实已不属于地下乐队了,尽管他们可能一直不屑于“地下”的。我发现,他们早期的歌又被重新处理过。显得过于的华丽,打磨的痕迹太重,太精细。歌曲从头到尾,控制得太紧张,所有的细节几乎都被扣了。旋律一直与节奏纠缠在一起,所以,我既听不到新鲜的节奏,也听不到出人意表的优美旋律。真的尴尬。
有一首歌,我觉得干脆用钢琴伴奏就得了,干嘛弄得这么累。况且煽动听众用得着刻意吗?桫椤是他们炫技的惯用。而且台风,我也觉得太走偶像的道路了。对于这个乐队,我真的有许多话要说,况且他们几个还是我的朋友。但是在音乐面前,我只凭耳朵和心灵说话,而不是凭友谊说话。对于创造的问题,我只想借此对老同学说,我们之间的看法已经有了太大的分歧。只是以后有机会好好聚聚交流交流,聊一聊对彼此都要命的问题。今天,我暂且把“甜蜜的孩子”看作为一支毫无创造力的平庸的带着良好商业色彩的摇滚乐队。说得残酷了点,但我不吐不快。
最后出演的就是“第二层皮”了。这次,李剑鸿邀请了癌症楼乐队的陈小四以及自由乐评人王小毛,一同来完成这一次的“声音实验”(注意不是“噪音实验”)。
从摇滚乐的“摇滚”到音乐的“噪音实验”到声音的“声音实验”。这就是李剑鸿音乐理念发展的三步曲。
从约翰-凯奇及德国激浪派艺术先锋团体,“声音”作为一种艺术,在当代还在被许多前卫音乐家和艺术家所“实验”着,它探求人的感知和精神的共鸣。“声音”是最本源的耳膜的冲击波。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音乐是如何来到我们这里的?
在去年,一位意大利人想了解中国艺术的各方情况,并采访相关艺术家。其中提到了“声音艺术”,朋友托我打听国内相关的艺术家。实在没辙了,我就给丰江舟打了电话,我说你在北京接待一下吧。尽管我知晓其实在北京搞过有关“声音艺术”的展览,但缺乏一种必要的纯粹性。我也知晓丰江舟主要是在搞电子乐方面的东西,其实还完全是一个音乐的概念。这个,他也有自知之明的,拎得很清楚。
而今天,老李他们三个搬着那个上面有几根弦的装着水的红色塑料盆之“乐器”,从容地上了台。马上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
至于具体的关于这次“声音实验”,我实在不想展开话题了。这仅仅是第一次,他们表演了二个作品。我觉得是成功的。以后集中再来讨论。
当所谓的摇滚让我们满脑子“摇滚”而失却了倾听“音乐”的本能,当我们倾听着“音乐”而使内心渐渐远离尘嚣,对近在咫尺的“声音”充耳不闻时。那么,我们与一个聋子有多大的差异呢?
让“声音”唤醒一切。这似乎与摇滚乐没关系了,在许多人看来,不能接受。但它与“音乐”绝对有关,与创造欲绝对有关。让我们拭目以待,李剑鸿如何穿梭其间,实施他的下一步的“声音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