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平跟鞋
作者:静树


蝴蝶的眼睛每一只都美得无可争议,问题是合起来看这一双眼睛,却让人觉得非常遗憾:蝴蝶是斜视。
蝴蝶喜欢男人的手,喜欢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那样的手指最适合两种职业:钢琴师和医生。弹琴自不必说,那些有着修长手指的医生总能从小切口里利落地抠出肠子。
现在在蝴蝶脸上缓慢移动的就是这样的一双手,蝴蝶的面部细胞紧张地准备着,准备着迎接那些落点非常不确定的手指:眼皮、耳际、鼻翼、面颊。
“医生,您弹钢琴吗?”
“小姐,请往左边看。”
“你喜欢弹谁的作品?”
“请往右边再看看。”语气和手指的温度一样:有点凉。
如果能永远被这样一双手所触到,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也没有什么。离开眼科诊所的时候,蝴蝶问医生要了手机号,说是方便约诊。

第一次去医生家的时候,蝴蝶一路上在想:他家会有一架钢琴吗?他会为她弹什么曲子呢?当然,想得更多的还是对那双手温柔抚摸的深度渴望。
电梯公寓的第十六层,蝴蝶站在一扇防盗门口深呼吸,猫眼的后面是个怎样的家,西服下面是个怎样的人,她四处打量这里,查看遇到变态狂是否能够轻易逃脱。
期待,又怕受伤害;害怕,但是不容错过。

门开了,他没有穿西服,很随意的棉T恤,蝴蝶四处看看,没有钢琴,连音响也没有。
“你在找什么?”
“钢琴。”
他笑了,笑起来的容颜和他的手一样美,但是蝴蝶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原因有两个:一是不让对方接触自己斜视的目光,二是不让他的其他部份冲淡心中他的手的美。

“你不来这里就不会有钢琴,因为你就是我的琴。不是琴,是琵琶。”
真的,当坐在医生身上的蝴蝶回过头去看镜中的自己时,她光光的身子的确是一只弧线优美的琵琶,她还看见一个琴师正在忘情演奏,别的她没再看到,因为她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他不让她脱鞋,喜欢看她仅仅穿着高跟鞋的裸体。她什么都依着他,折腾到深夜,两个人已经累得抬不起腿。
“疼吗?”
“疼,但我喜欢,” 蝴蝶低着头认真地说。

他们开始把这种运动叫作弹琴,他们还忙着为其他东西命名,比如胸罩叫:爱情的网兜,比如安全套叫:透明的小雨披,还有一些东西暂时没有特别美好的名字就统统笼罩着一层荷尔蒙的气息:骚短信,骚碟子,骚广播,骚Pose。
三十岁附近的人,比如蝴蝶,不大憧憬婚姻,也不太喜欢谈论政治,他们喜欢自己创造的叠声词:做爱爱,大爱爱和小爱爱,大爱爱一般耗时两、三个钟头,小爱爱转瞬即逝。

当然也不全是情欲的颠狂,这天蝴蝶在沙发上坐立不安,这个月好朋友还没有来,有点紧张。每个月那个来的时候,她都在日历上作记录:在那几天画上粉色的小蝴蝶,她告诉他:那不是蝴蝶,是带护翼的卫生巾。他听了,管她叫蝴蝶,管她的私处叫小蝴蝶。蝴蝶想起来了,在他给她命名之前,她是不叫蝴蝶的。

是不是小雨披漏水了?蝴蝶不能忍受那种坐立不安。
有还是没有,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换了双平跟鞋去楼下药店,大方地对药剂师说:“来两张试纸。”不用仔细地解释,这是药剂师与成熟女人之间的默契。
裤兜里揣着这两张试纸,蝴蝶回到家,急急地灌下自己一瓶500ml的矿泉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杯,一剪刀下去就剪开杯沿,再沿着杯壁剪去:纸杯就变浅了。
洗手间是黑色,蝴蝶的上帝住在洗手间里。像接了圣水,把试纸插进去,体液在试纸上无声地渗润、爬升。
蝴蝶在默默地祈祷,祈祷自己幸福,但她本人也不清楚应该祈祷有孩子还是没有。
答案犹犹豫豫地显示出来了:两根红线,有。
蝴蝶不相信,用另一张试纸,又试了一次,还是两根红线。
蝴蝶在黑色的洗手间里对着她的上帝又哭又笑。她记得这是她的第三次怀孕。她坐在坐便器上,清理那些知道结果的瞬间:

第一次她还在念大学,故意穿得很成熟去妇科医院检查,小C陪她一起去,一起领化验报告,一起读,报告上写着阳性,医生冷冷地宣判:有了,要不要?
在医院的走廊里,小C说:如果你决定要这个孩子,我可以退学。说这话的时候,小C的眼睛纯净而且黑白分明。
那一刻,这个后来叫蝴蝶的姑娘非常感动,但是她还是说:“真傻,考上大学多不容易。”
第二次领到结果时,蝴蝶像个功臣向她当时的先生挥舞着报告单,她太高兴了,一脚从楼梯上踏空了。
  
眼科医生还没有回家,第三次怀孕呀,蝴蝶一边念叨着,一边到楼下去散步。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看秋天的叶子不断地覆盖人行道,就是有人每每及时地扫去,总会有新的枯叶积极补充。小贩们殷勤叫卖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
回到那电梯公寓时,医生已经回来了,坐在黑暗里看DVD,电视机不大,声音却漫及每个角落。洗手间的灯亮着,蝴蝶想起她走得匆忙也走得恍惚,洗手间那些纸片纸杯一定被医生看见了。
“什么碟子。”
“《鸟类的迁徙》。”
“呀,孵出的小家伙真可爱。”
“不,我还是羡慕那些独立飞行的大鸟。”医生缓慢而肯定地说。
听着这句话,蝴蝶的眼睛一只在黑暗里警惕地看着她的眼科医生,另一只眼睛幽幽地飘向暗处,和她的幸福一起飘走了。
从那一刻起,蝴蝶给肚子的孩子命名叫多多:多少的多,多余的多。

夜里,蝴蝶很平静,平静地躺在距离肇事者15厘米的地方,平静地欣赏肇事者优美而罪恶的手指。她作了一个梦,梦见她在一家大商店里不停地试穿平跟鞋:白色、粉色、浅绿色,每一双都舒适合脚。
第二天下班,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回那所电梯公寓,而是去商场买鞋,像梦见的一样,她一口气买了很多双:每一双都是平跟鞋。回到住处,医生笑她是购物狂,她也笑,笑完了说:以后的路要一个人走了,所以,所以需要很多的这样的鞋子。
眼科医生很聪明,想了想,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蝴蝶回到她出发的城市,在那里的妇科医院的走廊里傻坐着,手术还要等一会,她想起两三年前她在这里清宫,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女儿,可惜流产了。死婴的父亲现在在城市的另一端生活,蝴蝶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七八年前还在这座医院流过产,她还记得那次作完手术,小C坐在病床边发誓要好好照顾她,发誓毕业后马上结婚生子,以最快的速度赔偿蝴蝶一个小宝宝,蝴蝶笑起来就忘了疼,护士推门进来大声地说:四床的,要注意避孕,干净之前不要同房。蝴蝶和小C低低地答应着。
医院作了翻修,在走廊的尽头,蝴蝶找到一个留言薄,时间还早,她饶有趣味地读起来:
一个小伙子写到:为什么这里没有漂亮的女护士,我的心里多难受啊,请医院多配些漂亮的护士小姐吧,要又嫩又靓的。
蝴蝶心里想这可能是个色情片看多了的小男生。
一个愤怒的女病人留言到:请医院尊重病人的隐私,我就诊的时候一大堆无关的人围观我,另外诊室的窗帘也没有关好。
下一页是清秀的字迹,很文艺地写道:今天我就要拿掉自己的孩子,那些流掉的孩子像流星一样飞快地从这里消失,这个手术室就叫流星花园吧。
蝴蝶想笑,又觉得难过。

走廊的那面坐着一个端庄的妇人,穿着一双红色的平跟鞋,蝴蝶脚上那双是橙色的。
“你也是一个人来作手术?”
“嗯,我先生在外地,半年回来一次。我那个很准的,晚了两天一查就中标了。”
“我那个老是晚,有时一个半月才来,吓得我半死,查试纸又说不是。不过,这次是了。”
两个女人萍水相逢,仿佛因为脚上平跟鞋,就有了无限的默契和投缘。
“你先生是作生意的吧,老出差。”蝴蝶问红鞋子。
红鞋子说:“不,他是个眼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