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吃面的时候，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感冒了，而且似乎越来越重。开始的时候仅仅是打喷嚏，一个、两个、三个，打完第三个，就莫名其妙的停下来，过一会，又从第一个打起。这是早上的样子，我自己都觉得好玩。慢慢就不对劲儿了，喷嚏一个接一个，往往是一连串呼啸而至，打得我眼花缭乱。这样一路打下来，太阳已经很高了，窗外一片明亮。
我煮了面，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眼睛难受极了。
我躺在沙发上，一束阳光刚好照在我的脸上，让我觉得温暖。我打开收音机，闭上眼睛。主持人正在介绍一个叫大地乐团的音乐组合，她用一种有点夸张的细细的声音说，下面就让我和好朋友们一起收听大地乐团这首非常好听的期待，并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期待。音乐响起来，我迅速换台。这些媒体啊，我咕哝了一句。我盲无目的的调着电台，从一个台听一句广告，从另一个台听一句新闻。磁悬浮这三个字是在哪里听到的，我往回播，却听见日本首相这几个字。我关掉广播，歪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中午12点一刻，我恍惚如在梦中。我重新闭上眼睛。一辆磁悬浮列车，正以一种让人吃惊的速度，驶过我的脑海。
2
几次闭上眼睛，又几次睁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指针指着12点47分，阳光也不知何时移到墙壁上去了，微微的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吹动一束正在枯萎的黄花。那些花插在一个空啤酒瓶里，和其他几个空酒瓶一起靠墙放着。猫不知跑去哪了，我很想听大门那首GHOST SONG。
3
应该是多少年前？我默默往回数，是十三年。十三年前的夏天，我十四岁。那年夏天，我小学毕业，等着升入初中。整整一个暑假，我几乎天天游荡在铁路与草场之间。有时候和一群同学，干危险的事情。更多时候，作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年，我一个人沿着铁路走出很远，再走回来。或者躺在有三层楼那么高的草垛上，睁眼看上面的天空和云，或者闭着眼听风吹过草地，不知不觉就睡过去。而此刻，我却只能这样无聊而又难过的躺在沙发上，观察挂钟指针的变化和插着枯萎花朵的空酒瓶。阳光一点一点在墙壁上移动、变化，而记忆中的一切，都保持不动。在我的回想中，那座游乐园一样的草场，那片一望无际长着比十岁的我还要高的草的草原，无尽的铁轨，巨大的蒸汽机车车头，都还好好的，完好无损。我想着它们，仿佛重返童年时光，心中格外宁静。
大人们从草原上把草割回来，一垛一垛堆好（每一垛都非常高，非常大），在阳光下晾晒。他们不在乎雨天，等冬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干透了。一入冬，打包机就开始每天轰轰响个不停，象一个又一个吓人的怪兽，散草被吞进去，挤轧包装好的长方形草块被吐出来，象一块块巨大的压缩饼干。每一包都很重，摆积木一样摆在铁道边，等火车来把它们运走，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被运往何处，做什么用。有时候火车春天才开进草场，那些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草料，开始变得湿乎乎的。我上学或放学路过那儿，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看。
4
今天早上我看见的海，是灰色的海。它正在涨潮。翻卷着的海水裹挟着丰富的泡沫冲上沙滩，也冲在我的脚上。那一瞬间，我想到海上去。陆地上的生活，依然有激动人心的地方，但我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厌倦，越来越强烈。我想去做一阵子水手，然后再决定回不回来。
我水淋淋的回到家里，把湿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一个澡，就开始打喷嚏。海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2004年5月的一个上午，在上海，我从龙阳路地铁站出发，搭乘磁悬浮列车去浦东机场。车开了，我盯着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红色的数字从零开始跳动。数字飞快的闪烁，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它已经爬到431/S，然后稍微停了一下。我看见，近处的东西，几乎都只是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而远的，还是在窗外，慢慢的过。乘务员小姐说，现在列车已达到最高时速431公里，这是飞机起飞的速度。431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就又开始飞速的闪烁、跳动，两三分钟后，当它重新变成零的时候，浦东机场，就在外面。
一切都够快的啊，我想，快得让人觉得疯狂。而我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离家出走的时候，那列通勤列车，70多公里的路程居然开了将近三个小时。也正是那漫长的时间让我开始觉得害怕。天慢慢黑下来，最初的搀杂在一起的各种情绪全被恐惧俘获，所以车一停，我也不顾不上那是什么站，就匆忙跳了下来，然后在黑暗中开始等待。有那么一会儿，我试图沿着铁路走回去，但黑夜迅速吞噬了道路和周围的一切。在这乡下小站，几乎只有那黄色的小小车站有一点点灯光，更远处的灯火，遥远的让我觉得非常不真实。风吹过树林，发出哗哗的声音。那天晚上，一共有两列火车快速驶过，汽笛都没拉响一下，轰的就过去了。
5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觉得有点烫，但却懒得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十分钟路去健生药店。我躺在沙发上，在恍惚中回忆十三年前的一切，不知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为什么想起的偏偏是十三年前而不是十四年或两年前？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当那些巨大的草垛，巨大的蒸汽机车车头，巨大的红色车轮，没有门的后车厢，不断后退的铁轨，连同翻卷着的海水，一同涌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6
有一次吴俊问我，你是不是上学晚啊，怎么23岁才大学毕业？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他的？我忘记了。
后来我写了一首诗，名字叫《记事3》。他看了，说：原来你留过级啊，怪不得。
初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一天下午，我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没多久，我从她的办公室走出来，兜里揣着一张留级通知，一路走回家。当天傍晚，一个非常晴朗的傍晚，我跳上一列通勤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车厢后面没有门，只有一条粗大的铁链横在那儿。我站在空洞的门口，看着不断后退的铁轨、枕木、树林和农田，满怀复杂的情感，包括一种无法形容的自由的感觉。那感觉已很久不再出现，恍惚中，我抬起左手，用指甲在墙壁上慢慢划——遥远的少年，这几个字。
7
《秋天2》
是因为下午
还是因为秋天
我从旧货商店里出来
两手空空
我慢慢走着
我想回家
也想死在这路上

《记事3》
初中一年级
我偷我爸的香烟
零钱
电工刀子
在学校
几十个男生一起上厕所
再一起回
冲女生起哄
打群架
当老师转过身
无数个光斑
迅速出现在黑板上
她转回来
又迅速消失
有人被逮
有人从不失手
一年后
他们读初二
我和另外两个
从初一
重新开始
8
我听见一些声音，但却没有把握。它们一点一点传过来，似乎又不具有声音的形式，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只能静静的听着。它不象一颗纽扣掉在地板上又弹起时发出的轻微的响声，也不象一个啤酒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摔碎在马路上的声音，似乎有点象我们把耳朵贴在桌子上听到的那样，上楼或下楼、有人说话、开门，却再没有打开。但肯定不是。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周围的一切。那种声音，在我脑海中升起，弥漫着，让我着迷。让我想睡，却睡不着。半睡半醒之间，我看见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我眼前不停的跳。
9
也算不上什么危险，主要是我们干得太多了，象吃完早饭就飞车上学一样简单。我们把钉子或剪短的粗铁丝放在铁轨上，然后等火车来。不能放得太早，因为火车离得还很远，铁轨就开始颤动，结果很多钉子和铁丝都滚下去了，只有少数几根在车轮与铁轨之间巨大的碾轧下变成让我们满意的飞刀。当然更不能太晚，晚了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白白开过去。也有人跟着跑一段，冲火车大喊大叫。那时候我们要是说谁又笨又蠢，就说他受过刺激，严重的刺激，小时侯让火车撵过。
我们躺在草垛上，等火车。偶尔以飞刀做赌注，猜下一趟火车什么时候来。一般谁都不会输，也不会赢，因为一天就那么几趟火车，谁会不知道下一趟什么时候来呢？所以我们就请菩萨保佑火车晚点，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好天气。要是火车一直不来，滔滔说，可能是前面也有人这么干，把车胎扎爆了。
10
猫突然跳到我身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动静。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胸口还怦怦跳个不停。好象做了一个梦，但突然又全都忘记了。我睁大眼睛，好长时间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梦是黑白的，却偏偏有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飘在里面。在梦中，我只是不停的跑，拼命的跑。场景似乎是我大学时在外面租的房子附近，胡同多极了，怎么跑都跑不掉，一会遇到一堵墙，一会又遇到一堵墙，好不容易跑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前，听见里面传出巨大的笑声，我掉头就跑。我跑啊跑，跑了很久才跑到我自己的房子前，钥匙却找不着了。我急坏了，一拳打在门上，门一下子开了，原来没锁。屋子真大啊，象一间空荡荡的仓库。它就是一间仓库，这根本不是我租的房子，我刚想往外跑，却看见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少女，站在我前面不远的空地上，小腿非常好看。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你学习那么好，还是班长，怎么也回家了？她没说话，只是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身向空荡荡的房子深处走去，走得很快。我看着她越走越远，心中充满巨大的悲伤。
然后又是跑，没命的跑。
外面开始下雪，我跑过的地方却没有脚印，我吓坏了。周围漆黑一片，房子啊、灯光啊、死胡同和奇怪的笑声，全都不见了，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恐惧。我很害怕，好象是跑在天上，又象跑在深渊上面，突然一脚踏空，却没有飞速坠落的感觉，而是软绵绵漂浮在一条漆黑的似乎无岸无底的河流中……
11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喘着气，很长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摸了摸，摸到沙发粗糙的革面，又摸到趴在我腿上的猫，它用两只爪子抓住我的手。
天已经黑了，出了很多汗。梦里的汗，竟然流在梦外面。
胃很疼。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摸了摸脑门，有点凉。我呆呆的坐了一会，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喝了口水，端起桌上的碗，摸黑走进厨房。我用火机点燃煤气，火苗是蓝色的。我把中午剩的面倒进炒勺。
我饿坏了。
我一边等，一边看着外面落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