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男友
作者:静树

“你结婚了,天天睡在他身边,好嫉妒哦。”
  本以为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某一位贼心不死的前男友,没想到这出自我母亲之口。
  我向床边靠去,竭力和这个老妇人保持着可能的最大距离,我真害怕她会拥着我的肩膀,甚至把我抱进怀里,我怕。她絮絮叨叨,谈性正浓,好像很不容易才逮到了一个和我近距离谈话的机会,不容错过。我不时嗯哼几句,算是对她的回应,既而用伪装的睡意朦胧的口气对她说:“妈,好晚了,明天还上班呢。”
  夜真的静下来了,我数了一会闹钟的点数,觉得甚是无聊,睡不着又不敢频频翻身,那样她会知道我还醒着。楼下的车一辆辆地碾过我的夜。等身边的她发出鼾声,我紧张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好久没同妈睡过了,灯光或者月光透进来,我开始比较她现在与二十多年前的容颜。
  那是我七八岁的光景,我从一本《家庭日用大全》里知道了男女之事,早晨六点多起床,偷看蚊帐中的父母,母亲的脸上有一种恬美的笑,睡前一定愉快地交谈过。我无声地笑了,默默地爬回自已的小床,继续睡觉。
  现在的她鼻息很重,嘴里偶尔还发出怪叫,仿佛有一头吃梦的怪兽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噬着她的梦境。
  活该,我心里想,谁让她想离开我们,我们按月上缴生活费给她,她上午买菜,下午打麻将,生活多惬意呀,非要去找个老头。外婆也是。
  自从外婆来了那个长途电话之后,我感觉有一个隐身人开始一点点潜入我们租来的并不宽敞的房子,开始不明显,但我能感到他影子的颜色正一天浓过一天,迟早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喘着气的老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用笑或者不笑的眼睛注视我的生活。
  再不能穿着肚兜在家里半裸行走了,晚上和先生“运动”时会时刻警惕两只陌生的耳朵。
  
  母亲开始一点点地描摹那个人:听你外婆说,他很瘦,象你爸爸,很勤快,也象你爸爸,很多年前离婚了,没有自己的房子,和他姐姐一家住在一起,有一个女儿,听说很久没有来往过。会电工活,这点也和你爸爸一样,每月有几百块退休金,偶尔出来打工,挣些钱。
  
  妈在我身边翻了一个身,我停下了对假想敌的想象,开始研究我的母亲。因为表弟来了,她才有机会和我一起睡,先生和表弟睡在母亲那张木床上,我和母亲睡在新买来的婚床上。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搂着她的脖子睡觉,我象父亲一样瘦,特别怕冷。最冷的时候,我怀里抱着烫婆子,妈把我的一双小脚放在她的两腿之间,用体温弄暖我。爸爸为了多挣些钱,晚上在单位值夜班,白天去一个餐馆帮厨。我霸占了母亲整整两年。有天晚上,爸不用去值夜班,把我赶到小床上去睡,我哭得像朵水菜花。后来,爸彻底地不去值夜班了,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让我接受:爸爸和妈妈睡,小朋友一个人睡,这是一个勇敢的孩子要遵守的最起码的规则。尽管他们也不愿意看我双脚冰凉地睡到天明,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他们开始缝制各式睡袋,来对抗我踢被子的腿法。
  从什么时候起,我又不喜欢和母亲一起睡了,父亲去世了,母亲开始来这个城市同我和一起流浪,我们住在郊外石棉瓦搭成的小屋里,只容得下一张床,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女人了,我觉得寂寞,失眠的时候最最盼望的是母亲早些睡去,那时候她非常合作,因为白天洗了一整天的盘子,晚上她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我曾经去帮她洗过一次,才十几分钟就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暗夜里,最好的安眠药就是自己的手指,黑暗里,那些和我上过床的男子会被我随机抽中,温柔地抚慰我,仿佛从未有过粗暴与争执。可我有时会不高兴,命令他们今夜不妨粗暴一些,再粗暴一些,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女人。他们个个认真卖力,夜夜都遂我愿。
  再后来我们租的房子大些了,母亲说摆两张床好,你大了,你要那个,我征在那里,有几分钟不能动弹,原来她都知道。
  
  我们家的人表面上很和气,其实要融入我们家是非常困难的,狗哥,也就是我先生,前后用了七年的时间才不过抵达我们家的外沿。那个人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不可以,”狗哥坚定说,“我们三个已经习惯了在一起,有个外人多不好,不习惯,不习惯。”当然这是晚上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对我说的。
  我夹在先生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我希望他们友好相处,当然又不要太要好。
  
  母亲开始憧憬:我要一个人帮我提菜,我每天提好重的菜走好远的路,手都勒红了。我要和那个人一起为你们带小孩,你们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闷得心里发慌。
  我说:妈,您不是每天都打麻将吗?
  我暗自盘算:如果母亲结婚,老家那套房子的产权该怎么办,现在家里的电器都是爸妈置下的,我是否要还给她,虽然电器都很便宜,但重新购置还是得花一大笔钱。更主要的是我觉得心里某种平日没有察觉现在却觉得珍贵的东西失去了,我说不出它是什么。
  “我就你们的保姆,带薪劳教的保姆,”妈一边抱怨一边从门后的袋子里取出我换下的内衣裤,我心里想:是的,我的马,如果没有你,我们得去请保姆,一是不放心,二是花销大。想着,想着,我哭了,我舍不得这个老保姆带来的窗明几净。一想到,另一个糟老头会取代我的父亲睡在母亲身旁,我就火冒三丈。狗哥哄我,许诺给我买这买那,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夜里还是改不了那个坏毛病,完事之后,我没有马上睡去,我想我有点懂我的母亲了,我是女人,我要那个,母亲也是女人,才不过五十出头,她也应该那个。
  第二天早晨,我眼睛肿肿地对妈说:请那个叔叔来我家玩吧。
  
  妈开始打扮自己,染了头发,我陪她去好又多买衣裳,看她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突然觉得她像个少女,我才是她的监护人。
  家里打扫得更干净了,连桌面的底下都擦干净了,那个人要来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碟子,西班牙的片子《母亲的春天》,讲一个老太太和女儿的男友发生忘年恋的故事。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进去,心里不断悲愤地想: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莫过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然而,母亲却落空了,她盼望着那个人没有来,来了个电话很礼貌地说:因为临时有一些急事不能来了。没有盼望的表弟却在黄昏来到我们家。
  “你说,一个退休的老头儿能有什么急事?”妈妈临睡前委屈得很,想哭又不能在我面前哭。我暗自喘了口大气:谢天谢地。
  不知什么时候,我无意间就和妈靠得很近了,妈妈睡得很香,我闻到了妈妈头发上嗜哩水的味道,让我想起我见过的另一个老年少女。十多年前,外婆再嫁那天,也烫了头发,对着镜子不断往头发抹着葵花牌发油。外婆二十七岁开始守寡,五十多岁时,连最小的孙女也上学了,她成了多余的人,被几个儿女推来攘去。五十多岁的时候她再嫁了。外婆离开我们家的那天,妈哭了,哭得很伤心。
  外婆第二次守寡的时候,那家的孩子也没有明显地撵外婆走,只是不给她好脸看,小舅舅没有办法只好去接外婆,已经完全瞎了的外婆和她的全部家当,挤在一辆小长安车里哐哐作响。
  没得意思,没得意思,此后外婆逢人就说。但是觉得没有意思的她怎么又给母亲意思起来了呢?哼,一定想常常看到我妈,就在那里给我妈找了个对象,想跟我挣妈妈,没门。
  
  闹钟声打断了我,早晨七点了,推推身边的母亲,请她起来为我煮鸡蛋、热牛奶、烤面包。想了一夜,我累了,我想睡会,不要男人也不要妈,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会儿,哪怕就一小会儿。
  
  制作花絮:
  1,《母亲的春天》应该是部英国电影,我一直以为是西班牙的,将错就错,正好表现女主角的心不在马;
  2,写到“黑暗里,那些和我上过床的男子会被我随机抽中,温柔地抚慰我”,想笑得要命,随机抽中多好玩啊,高等数学多好玩啊。要翻牌子的主动权掌握在女人手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景象呢?
  3,葵花牌发油?好像真的有这个牌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