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见鬼了吗
作者:曹寇


2004年春天,赵清河失业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喝了点,回到家(当然是租来的房子)后倒头就睡,半夜照例口渴爬起来找水喝。当他跑到厨房准备开灯拧水龙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却奇瘦无比的女人。事后他又否定是个女人,按照他的回忆,那人没有胸部。没有胸部还叫女人吗?也有可能是平胸啊,朋友笑着说。赵清河严肃地说,你为什么笑,很可怕的,尤其是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更可怕。当时你不怕吗?朋友问。我也有点奇怪,真的,当时我真没觉得怕,赵清河说。也许当时你不觉得可怕就是因为你首先判断对方是个女人,对吗?赵清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最终的解释是幻觉,不可能的,哪里有鬼呢?赵清河被逼无奈,只得承认是幻觉。不如此,他的日子势必无法过得下去。但紧跟着这件事没几天,就发生了另一件事。
那天赵清河打算去找房东谈谈,希望能容他把房租拖下去。房东住五站路之外,他上公交时本来有一把椅子等着他去坐的,但在他快坐下的时候,突然被身后一个大胖子赶了上来。后者以硕大的屁股把整张椅子坐得严丝密缝,这让赵清河十分丧气。他觉得即便给这个人坐,但他为什么要这么胖呢,那么大的屁股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他不禁抓着扶手皱起了眉头。后来有个年轻的姑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像有意地用乳房蹭了他的肘,那种起伏感十分准确,也十分操蛋,朋友们都知道,赵清河还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处男。现在姑娘们搞这样的动作使他很不自在地回过头,但没有落到实处,有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他的身后,也就是说不知道是谁。天气热了,大家衣服都不多,脱光了堆地上也就那么一小泡。赵清河只好站远点,想通过深呼吸缓和,虽然车厢内空气污浊,深呼吸是一件不符常识的错误,但这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看着车窗外。许多天没下雨了,地面上的灰尘被疯狂来往的车辆搅在空中,阳光于是呈现一种劣质饮料的颜色。在一个红灯下,他还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在路旁花坛边的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穿着过时而又显得异乎寻常干净整洁的衣裤,通过他们的装扮不难发现他们是乡下人,是乡下的本分人,他们对这座城市不会很熟悉,或者熟悉程度不会超过一张出车站所买来的市区地图那么丰富。也许那个男人是乡村的会计或供销社的职员,他曾于多年前来过这座城市办事,当年他可能也正因此(乡村的地位和旅游经历)把那个应该不错的乡村少女(也就是现在眼前这个中年妇女)搞到了手。在此番来这里之前,他或许曾向妻子夸过口,如数家珍一样历陈过这座城市的名胜、街巷和小吃,但当他们真的来到,却令他不禁惭愧和惊讶,一切都和记忆完全不同,记忆变成了梦幻,现实是他带着妻子迷失在这座城市一个角落,一个花草蒙满灰尘、未知生死的花坛边。他们在花坛边干什么呢?赵清河趁着有限的红灯时间注意观察了一下,那个中年女人在呕吐。秽物从她那光洁的脸上的那个最大的洞里源源不断、依依不舍地喷了出来。它们的成分应该是家乡的稀饭、酱豆的早餐和车上面包、矿泉水之类的午餐。看来他们刚刚从一辆车上下来,妻子晕车晕得厉害,丈夫十分心疼,他不断地用手掌拍打前者的背部,希望使妻子好过一点,但妻子在呕吐之余还腾出一只捏着绣花手帕的手撵那只不断拍打的手,面露反感的神情,看样子拍打并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人们要记住这一点,不要一厢情愿地为他人做什么,即便他是你的枕边人。然后,红灯转为绿灯,车开动了,那对中年男女站在原处越来越远,以至在车尾的最后的窗框边消失。赵清河猜他们是来看儿子的,也许他们的儿子在这座城市读大学,他们来探望一下吧。赵清河记得他的父亲也来过,当时他就拎着一个脏不拉几的蛇皮口袋站在校门外的一个绿色垃圾桶边等着儿子出现。可惜他的儿子迟迟不愿出现。赵清河想到此处,心里不免一阵绞痛。父亲,你现在在做什么?难道还是在地里像狗那样刨或像猪那样拱?
也就是说,赵清河去找房东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大大地影响了他的情绪,他的情绪很糟糕,糟糕透了。糟糕透了之后也许会时来运转,可惜赵清河的房东根本就不在家,他白跑了一趟。是的,之前完全应该电话联系一下,话可以在电话里说,或者约好时间,也不至于白跑一趟。难道自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诚意?也就是表达自己目前的贫穷,从而获得房东的同情和宽宏?想到这个,他的情绪简直坏到了极点。于是他开始往回走。注意,是走,而不是乘车。为什么这样,谁也不知道。我们可以理解为他想遇见那对中年夫妇,然后上前分别叫一声爸妈,再朝他们吼一句,快滚吧。
走了大概两站路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那对中年夫妇刚才所站的地方。当然,他们现在已不知去向,呕吐物还在,赵清河忍不住地靠近了那堆呕吐物。他只瞥了一眼,这一眼已足够让他痛苦。走过那段,赵清河感觉自己走不动了。这时候,他看见路边有许多低矮的小房子,这些小房子都被改装成门面,有搞家庭装修的,有手机充值的,有几张黑桌子给路人吃盒饭的,当然,也有卖烟酒饮料和劣质食物的。通过报纸的报道,每年都有一些人死在这些来源不明的食物上。更多的人也靠这些食物喂养成强壮和疾病缠身。总而言之,问题似乎并不在于这些食物,不在于它们的来源,而只在于天,在于活该或不活该。赵清河发现这家烟酒小店门外也有两把椅子,看起来比盒饭那儿的要干净些。所以,他走过去坐了下来。歇歇,他对坐在直角玻璃柜台内的店老板说。后者没说话,只把头抬高一点看了看赵清河,然后又低了下去。在这一过程中,赵清河看清了店老板的五官,没有任何特色的五官,记不住的五官,所以他不禁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朝里望了望,想再看一眼,争取记住吧。
买什么?店老板站了起来问。
赵清河赶紧坐下,他也许想通过迅速坐下来说明自己不想买东西,也起暗示对方坐下的目的。可惜迟了。店老板继续问,你想买什么?
啊,赵清河说,不好意思,不买东西。
不买东西?老板失望地说,然后慢慢地下蹲,果然坐了下去。赵清河看见他坐了下去,不禁松了口气,对着老板微笑了一下。这一笑又使老板站了起来。
喂,老板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你到底买不买东西?
不买啊,赵清河真诚地说,然后还补充了一句,真的。
那你想干嘛?老板问。
不干嘛。
老板也许还想问,那你干嘛老是看我?但这个话似乎不像一个正常人在这个非常正常的傍晚该说的,所以,他说,既然你不买东西,你还是走吧。
歇歇而已,赵清河说,我走累了,坐这儿会影响你生意吗?如果影响,我马上就走。说着他甚至做了做起身的动作。
哦。老板没再说什么。也没再坐下去,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马路上的来往车辆,和它的烟酒店长期保持的动作相仿佛,没有善意,亦无恶意。后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更里处走了走,一只手还掀起了一面布帘子。没想到里面还有空间,也许是床,是煤气灶,还有躺在床上把大腿伸出被外的女人。不过,在他进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赵清河。赵清河赶紧把目光避开。后者突然感到很难过,他觉得这一切隐隐有什么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去关注这个老板的动作呢?
那老板进去很快就出来了,他警惕地察看了一下柜台上方可以顺手拿走的货物,然后又看了看赵清河的身体上有没有凸起的一块。赵清河明白他的意思,他站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上下抖了几抖,并没有东西掉下来。然后,他对老板说,谢谢,我走了。
没走几步,他听到老板在身后说,喂,你谢什么?
赵清河停下来回头对他强装友好地说,没什么,谢谢你把椅子给我坐到现在。
哦。老板把头缩了回去。赵清河也只好继续往前走。也许这么走下去,天黑之前完全可以到家。但不知为什么,他走着走着,感到某种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情绪。为了不使这种情绪恶化,他转了回来,再次出现在那个烟酒店前。
又是你?店老板吃了一惊。
呵呵,赵清河痛苦地笑了笑,他感觉空气里布满了拉扯笑容所产生的疼痛感,刚才忘了,我买包烟。
我说呢,店老板有点高兴地问,什么烟?
红南京,你卖多少钱?
十一块。
哦,对。
赵清河付了钱,然后拿上烟离开。
再见。
再见。
赵清河边走边拆那包烟,然后抽出一根来吸。傍晚有点风的样子,即便没风,快速来往的车辆也能制造风,所以,烟吸起来似乎有所不对。赵清河想起一些分辨假烟的办法,比如烟身过于柔软,烟嘴会瘪下去,烟灰很黑很硬。试了试,情况似乎有点接近,起码烟灰看起来确实没有那么雪白、均匀。一股屈辱突然占据了他的心。
他第三次出现在那个烟酒店门口。
老板,你为什么卖给我假烟?赵清河说着把那盒抽了一只的烟扔在柜台上。由于力度过大,差点滑过柜台落在里面。
别瞎说,老板明白来意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从来不卖假烟。
你才瞎说呢,这包就是假的。
懒得理你。老板把那盒烟往外推了推,然后坐到了他那张椅子上,把头调向一边,并抖动起了大腿。这一次赵清河注意到那是一张帆布躺椅,棉垫子还没有撤掉,天气还没热到那个地步,在室内,坐这样的椅子大概正合适。
因为那条抖动的腿,赵清河的声音也有点颤抖,给我换一包。
老板果然如自己所言,没理赵清河。
我说的你听到没有?你卖假烟还有道理吗?
什么假烟,你凭什么说是假烟?老板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你说假就假吗,啊?
妈的,我抽了那么多红南京,真假我能分得出来。
哦,我看你根本就分不出来,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卖假烟。另外,小伙子,嘴放干净点,嗯?
妈的,什么屌东西,明明是假的,本来就是假的,怎么了,嘴不干净碍你什么事!
滚,呆逼。店老板朝他吼道。
日你妈。赵清河大骂一声一拳就打了过去。隔了柜台,没打到,赵清河就顺手操起柜台上的货物砸了起来。
店老板立即从直角柜台内绕了出来,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操起了一根棍子。但他没有使用棍子打赵清河,他只是做着打的动作,他想吓走对方,但赵清河不那样理解,他迅速地在地上操起了一块砖头。
小说写到这里,我感到有点劳累。也许我免不了虚构的习惯,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对是真实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叫李唐的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李唐就在南京。赵清河这个人是李唐的同学。李唐在向我说赵清河这件事的时候,还说到他的另外一些事情。转述他人非我所长,所以,我打算下面以李唐的口吻来介绍赵清河。
我记得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因为班里一个叫高静的女生,所以我们都没考上大学。高静考上了,去了北京,后来也留在北京,再后来听说嫁到国外去了。我们和高静的最后一次见面就高考最后那门考试的考场上。我和她不在一个考场,赵清河和她是。赵清河说,他看见高静短袖里面的小背心,是白色的,很紧很紧很紧啊真紧。
也就是说,我和赵清河又复读了一年,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高四”。不在学校上课,学校在外面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那房子在田中央,是过去,集体化时社员们打谷晒谷的地方。高三那几个教师每天轮流从学校骑着自行车赶来给我们上课。我们只有在做物理实验时才去学校。无论教师来给我们上课,还是我们去做实验,都得经过一片麦地,然后经过一条河流。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经过那座桥。我记得那是一座建于1978年的水泥拱桥。每个桥柱顶端的四面都有一颗五角星。在桥栏的水泥板上还有一些毛主席语录。具体不记得了。除了这些就是学生们用粉笔、石灰、红砖瞎写瞎画的字。比如,“我日XXX妈妈”之类。桥面下,也就是桥洞里可以写字的面积更大,内容更丰富,我和赵清河在那些水泥石壁上写过很多字。赵清河写过“我想日高静”,当然,我也写过。我们经常躲在桥洞下玩,逃课,无论是高中三年尤其是高三后半学期,所谓高四那年就更不用说了。上什么课啊,我们真的感到未来一片黑暗当时。无休止的课堂和习题,而大学在哪儿呢?我经常唉声叹气,就跟现在一样,但赵清河不这样。我对他很了解了,方式不同而已,他还是唉声叹气,我能听到。就这样,我们躲在桥洞里熬过了一年,又是高考,分数,分数线。我考上了南京东大,真出乎意料。赵清河没考上,但一点不出乎意料。我考上后,他又去复读了,也就是高五了。我不知道他那年是怎么过的,虽然有通信。你知道,刚刚出来的学生都有这么一点小爱好,那就是通信。那时候没有网络,写信和收信是个非常好的东西。感觉好。太好了,令人怀念。但通信时间长了也没意思,何况跟赵清河这样一个人通信。他不是个好玩的人,写信也很死板,而且都不长。后来我在东大交了女朋友,不久也把那姑娘干了,我兴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赵清河,结果你猜怎么着,从此再也没收到过他的回信。
他就是这么古怪,我也没办法。大一我考完放暑假回家,特意去看了他,他在埋头苦干,高考又临近了。我还记得到他家看到他伏在桌子上做高数题时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左右各熏一个蚊香,头顶上一个小微风吊扇旋啊旋的,像个大蚊子在扇动翅膀。房间里全是一个即将高考的男生所能散发的那种刺鼻的气味。我感到可怕,真的,我当时就站在他的门槛上这么后怕,如果我没有考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甚至我想到去年,即准备高考的那年也是这样。真的可怕。然后我躺在他床上,等他把题目做完。我没提信的事,他也没说;空气很压抑,很难交流,想走人,但怎么可能走呢。我想告诉他,我跟那个姑娘完蛋了,但因为这种压抑一直说不出来。后来,他倒是给我看了个东西吓了我一跳,是高静的信。信的内容不记得了,大致意思是,她,高静,在高中三年一直很喜欢赵清河。我问赵清河是怎么回的?他说了句话我不太信,他说: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既然你喜欢我,如果是真的话,明天就回来给我日一下。意思是这个,我不信,你信吗?但我当时是装着信的。我说,你这么说,高静再也不会喜欢你了,你好好考吧,外面姑娘多的是,好姑娘也不少。他把脑袋低下去。太压抑了。后来,我试图找点好玩的谈。所以我就跟他说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我说东大的操场,这个操场每天晚饭后都有许多对男女绕着跑道走,走的圈数多了,他们就停下来站在跑道边接吻,或者到操场中间的草地上坐下来拥抱,至于跑道,让圈数还不够的男女继续绕。然后我告诉他,有些草地上的男女实在扛不住了,他们就在操场上干了起来,当然,属于天气暖和的情况下,女生裙子十分管用。说到这个的时候,赵清河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他说:我也要考东大。真的,就是这么说的。
不过他后来没考上东大。考到师大了。考上不久他就来东大找我玩,我请他吃了饭,带他在东大转了转,后来就到了操场。他想看一看我所说的那种情况,很激动。可惜没看到。再后来我们也把这事淡忘了。
李唐是我新近认识的好朋友。我们是在一个酒吧遇见的。那天酒吧在搞什么摇滚演出,我被一拨朋友拉去欣赏,感觉不太强烈,耳朵就那样了,只是眼睛到处乱看。在我印象里,这样乌烟瘴气的酒吧说不定有些姑娘可以搞一把呢。当时李唐也在,跟我一样乱看。他一个人,有点孤单的样子,他后来问我要一支烟抽,我就给了他一支,并把打火机给了他,从此这个一块钱就可以买到却已被我使用了长达三个月的打火机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后来和他一起出来找个地方喝酒时我又新买了个打火机。至于那个消失的打火机,至今我也没向李唐提起过。提它干嘛?神经。写小说也不用提它。李唐就是在大排档跟我说起了赵清河的事情。他说,真可惜啊,说了你别介意,我有个朋友我觉得很适合你,他叫赵清河,我非常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可惜他去年这时候跟人打架被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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