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短篇三题
作者:杜撰


《拍牙》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没想到房间里有一帮人。墙上的日光灯泛着蓝光,感觉有一屋子烟罩着。开门的是潘莲,是我刚加到QQ上不久的网友,但在网下我认识她很久了。一见她我就想起她在QQ上不理我的事。我脱口质问她,你他妈怎么在QQ上不理我?她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在忙着泡妞呢。
  进到里间我看到悟空,还有胖子和瘦子,当然还有房间的主人马超。悟空我有两三年没见了,他还是那幅流行金属青年的打扮,披肩长发,瘦腿裤,酷似战靴的皮鞋,据我一个画油画的朋友讲,当年他和他曾一起去长沙考美术学院,当时的打扮是披肩发加带白羊毛的羊皮马甲。后来他不画画了,玩儿起了摇滚乐队。如今大家都知道,那会儿的摇滚青年都是流行金属青年,就像我眼前悟空的模样(他至少保持这形象有将近二十年了吧)。我就奇怪在后摇滚和实验电子风靡东亚波及西北内陆,先锋画家、前卫诗人、极端行为艺术家们都剃了光头大秃瓢的二十一世纪,特别是喜欢扎堆的文艺青年(包括去过西藏的高级文艺青年)都大玩儿起实验话剧或DV电影已有数年之久的今天,他是凭着什么样的毅力,在涉足完先锋油画、地下诗歌、摇滚乐队、实验话剧(未果)和三四部DV电影(纪录短片)之后,仍然保持着上世纪80年代末滚青的装束?没办法,每次见到他,我总是很不情愿地想起“前朝遗老”这个词。
  胖子和瘦子,以前是同一个朋克乐队的,胖子是吉它手,瘦子是贝斯手。因为曾经是年轻的朋克,他俩至今还带着二不腥腥的样子。悟空始终是谦卑的,从我第一次见他,夸他是地下诗人的那一面起,每次见面,他给我的印像始终是谦卑的。这次也是一样,他弯着腰(几乎是点头哈腰)跟我握手,他的黑头发从背上垂直滑下来。
  我坐到他们让出的沙发上,才看到旁边坐的就是那个潘莲。隔着木条架起来的镂空的墙,我看到里间床上好像躺着一个人,琢磨是不是马超的女朋友或者是已经喝醉的谁。我看了看眼前的茶几,放着一些猪头肉、羊杂割之类的熟食,还有几个装着一半啤酒的口杯,忽然就来了精神。虽然我刚才在外面酒吧跟林黛喝了三瓶啤酒,但我见到悟空他们几个,就还想跟他们喝一点。我从沙发上坐起身,对他们说,来,我们喝酒吧。悟空左右顾盼了一下,然后说酒完了,我们去买。他站起身来,对其他人说,谁陪我去买酒?两个前朋克几乎同时摇起了他们的头,马超似乎醉得不能动弹。悟空用眼光捉住了潘莲,潘莲连忙摆手说我不去。我说你去吧,你陪他,他胆子小。
  他们下楼之前,胖子打着饱嗝跟我握手再见,说得早点回家。他们下楼之后,马超的手机响了,他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躲进了厨房去接电话。躺在床上的人也开始接手机,听到声音我才确定那人是个女的。瘦子告诉我,她是潘莲的表姐。马超一直在厨房里接电话,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可能他只是抓着手机在听。我问瘦子,马超怎么了?瘦子说,他女朋友回来了,找到了他,在跟他闹离婚。我说原来,难怪今天没看到她女朋友寄养的狗。瘦子说,晚饭时马超给我打电话,让我叫上胖子一起过来,我们来后他就这样着,瘦子做了一个吊着脸的手势,接着说,不过酒和猪头肉、羊杂割倒是都备好了。我对瘦子说,你小子就惦记着吃的喝的。
  不一会儿,悟空双手提了一捆啤酒回到了七楼,后面跟着潘莲。除了走掉的胖子和在厨房接电话的马超,大家各就各位。悟空撕开包在啤酒捆上的厚塑料,取出一瓶打开,倒满了茶几上的口杯。悟空对我说,好久不见我敬你一杯。我说敬什么,来,我们一起喝,干。几个人拿起杯子,互相碰了一下,开始喝。他们因为刚才喝了一会,都推托喝不下,每次碰杯总是喝一小口,然后就放下杯子。我喝完了一杯,也发现自己有点饱得喝不下去了。我问悟空最近忙什么,他说,我在拍个东西。我问那三脚架是你拿来的?他说,是的。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摄影或摄像用的三脚架,我知道那东西不是马超的。潘莲指着窗前的桌子说,摄像机在那儿。我看到一台摄像机,像是电视台用的那种大机器,上面带着录音话筒之类的黑棒子。我问悟空,你在拍的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说,就是拍,拍一下。潘莲说,今天我和表姐跟他打车去山上拍雪了,拍完雪我们就到马超家来了。我问她,你,还有你表姐,就是演员?悟空说,雪是演员,她们也是今天的演员。
  我想像不出悟空在拍的是个什么东西,心想这家伙要么是故作神秘,要么是在搞笑捉弄我,感觉有点累。这时潘莲来了精神,原来她发现啤酒捆底下有可以中奖的卡片。她拿着卡片说,洗衣机,一等奖是个洗衣机。悟空夺过卡片刮开看,是个空奖。潘莲蹲到地上,把刚才喝完的捆里放着的空酒瓶一个一个往外拿,想取出底下的中奖卡片来。瘦子想制止她,对她说,你别弄了,叮铃咣啷的,马超在里面接电话。潘莲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坐回到沙发上。我看到她坐下,耸了耸肩膀,明显有些尴尬,也明显不能安心坐着。果然她在左顾右盼时看到了墙边成捆垒放着的三层空啤酒瓶,指着说,看,那里还有,那里肯定有洗衣机。我说你现在看啤酒捆是不是都是洗衣机?呵呵呵,悟空和瘦子一起笑了起来。
  在我的逼迫下,啤酒终于开到了第三瓶。悟空好像有点醉了,他低着头让长发半遮住脸,开始朗诵着什么句子,声情并茂的样子,很像是在朗诵他自己的诗。我问他,悟空,你现在还写诗吗?他说嘿了一声,说现在不写了,现在拍东西。看来拍东西对现在的他很重要,我问他机器是借的?他说,搞来的。每次听他的回答,我又觉得拍东西又好像对他不怎么重要。这时我看到潘莲已经溜到那排空酒瓶跟前,取下一捆空瓶,正在弯腰抽取捆里的空酒瓶。她终于按耐不住,对洗衣机下手了,我忍不住笑着对其他人说。
  等潘莲手脚麻利地取出所有中奖卡,中了一叠空奖后,马超才从厨房出来,委靡不振地坐进了他的椅子里。我拿起口杯要马超喝酒,他拿起自己的杯跟我碰了一下,喝一口,又陷进了椅子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潘莲,你要组的乐队呢?排练了吗?她看了一眼瘦子说,瘦子答应给我打鼓,可我想组个纯女子乐队,找不到别人。我说你不是在网上找了吗?她说见了两个女的,可是都太没素质了,有一个还说歌特和摇滚是两回事。这时马超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拿起酒杯故意说道,歌特就不是摇滚。
  悟空好像也突然想起什么,他一只手拿起酒杯,另一只手虚端着,胳膊转向里间床的方向,侧着身子对我们说,来,我们请表姐过来喝个酒。我也想起躺在床上被窝里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发短信的QQ表姐来,就跟着起哄说,来请表姐坐过来喝个酒。表姐躺着说,我喝多了不想喝,你们喝吧。我问潘莲,表姐姓什么,她说姓姬。悟空问,那个姬?潘莲说女字边那个姬,蔡文姬的姬。悟空说,不是小姐那个鸡?众人哄笑,我趁机说,那就是野鸡的鸡,来吧鸡,野鸡,过来喝个酒。
  磨叽了一会儿,表姐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点了一支烟,坐到茶几边,仍然说我不想喝了你们喝吧。我们就不再劝她,继续艰难地消灭第三瓶啤酒。忽然表姐指着我说,你刚才说什么野鸡?我愣了一下,对她说,嗨,被你记仇了,你不是,野鸡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表姐不屑地转过脸去,吹出一口烟来。我指着电视机对马超说,你怎么还听这张电台迷?每次喝高了都看这张碟,你以为这真是飞碟?听我带的碟吧。我从袋子里拿出白天从“非主流专卖”买到的五张盗版CD,一张张翻过去问马超和其他人,想听什么,电视?红屋画家?忧郁女孩的黑磁带?堕落?还是吗啡?听到马超说随便,我就走到他的破电视机跟前,从没有外壳的碟机中取出那张电台迷的盗版VCD,放了电视乐队的CD进去。
  表姐的手机又响了,也站起来在窗户前一边接电话一边来回走动。我们都安静下去,听着她在电话里告诉对方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接完电话,表姐说她要走了,有人要来楼下接她。悟空说喝个酒再走吧,瘦子说我来送你下楼。我哈哈笑着挖苦瘦子,刚才买酒你怎么不愿意到楼下去?瘦子说我就要送表姐到楼下去,我只送表姐这样的美女。悟空说,表姐不是美女,表姐是女明星,还是我去送表姐吧。
  最终瘦子争取到了送表姐下楼的权利,等他气喘嘘嘘返回房间,悟空已经开始游说我们。悟空说,让我拍你们拍牙吧,用摄像机拍下来。一开始我觉得奇怪,心想这家伙不会又是出什么鬼点子捉弄我们吧。后来我们在深重的醉意中搞清他的意图,他是想用摄像机对我每个人的牙拍,同时被拍的人对着镜头介绍自己的牙。我试探着问悟空,牙齿就是你最近在拍的东西?是个纪录片?悟空说,没有,现在就开始拍牙,拍一百个人。大家都觉得好玩儿,除了一言不发的马超,都说那就拍呗,不过不能拍脸侵犯肖像权,只能拍鼻子以下嘴里的牙。悟空从桌上取过摄像机,调试了一会儿,弯腰对着我说现在开始拍。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你就说你的牙,随便说,只要让牙动起来。于是我对着镜头呲着嘴左右上下运动起我的颊关节来。运动了一会儿,悟空提醒我,说话,说你的牙。我边想边说,我的牙,我的牙,我的牙是四环素牙……接下来拍瘦子的时候,瘦子好像故意张口结舌起来,他一个劲地说,我的牙……我的牙,我的牙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听总他这样说,感到莫明其妙,忍不住说,你他妈尽废话,你的牙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没有人笑,大家好像在做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突然感觉很疲劳,喝了一口酒躺进沙发里,没听到潘莲被拍牙时说了些什么。
  轮到拍马超,马超似乎刚从梦中醒过来,迷迷乎乎被悟空诱导着拍。他介绍自己的牙的时候声音很小,话也没几句,很快就说完了。看来他还被女朋友闹离婚的事烦心着,我想起昨天建议他把女朋友寄养在他房间的狗杀掉吃了,他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不用了。我说杀狗只是为了激怒她,而不是跟狗过不去。马超说,现在我连激怒她的冲动都没有了。马超又陷回了他的椅子里,悟空把他的摄像机放回到桌上,坐到他一直坐着的小板凳上。几个人又恢复了安静,又回到了醉意当中,我感觉已经醉得睁不开眼了。忽然有人发出忍耐不住的笑声,睁眼一看原来是悟空,他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乐不可支笑出了声。潘莲问他笑什么,悟空止住笑,甩了一下遮在他脸上的头发说,我在想刚才拍的牙,如果现在看一遍,一定很可笑,笑死了呵呵呵……他又乐不可支地晃动着他的长头发笑了起来。
  


《有声音乐杂志》

  这是冬天的一天,特别冷,很久没有像这样站在冬天的街上挨冻了。我想不起上一次体味到这样的寒冷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在这座商厦门前等过几次人,不过那都是夏天,或者是春天秋天不太冷的时候,我等待的是别人,而不是今天要等的潘莲。我奇怪为什么等潘莲的今天怎么就这么冷,我已经等了十分钟,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我一只手拎着几只塑料袋,一只拿着手机,感觉两只手都很冷。我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最终发出了第四条短信。第一条短信是我睡醒以后发的,潘莲回过来说她在睡觉。第二条短信我说我想见她,让她定时间和地点,她回过来指定了时间和地点。第三条短信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她回过来说她正在车上,马上到。我用第四条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冻得不行了,请她快一点。发完短信我就继续不停地看手机,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一分钟、三分钟地过去,却一直没收到她的短信。我看着街上三个方向涌过来行人,还是没有潘莲的影子。
  寒冷开始让我心烦意乱,我开始咒骂潘莲,也骂自己怎么突然想起约她出来,早知她要迟到,还不如不见她。我最后一次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再过五分钟她还不来你就走。就这样,约好的时间终于过了二十分钟,我开始离开商厦的正门,开始给潘莲写第五条短信,想告诉她我走了,再见什么的。我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拼汉字,刚要按发送键过街的时候,却看到潘莲从街对面向我走来。
  我对她说你怎么才来,她说我想洗了头再出门。我看着她扎成马尾巴的头发,突然伸出手去抓了一把,我感到她头发是干的,就问她怎么是干的。她说,我怕冷,没洗。我对她说,你也知道冷啊,快找个地方,你请我吃饭吧,我快冻死了。她说你请,哪有我请的道理。我说你怎么这样,我请只能请你吃炸酱面。她说我不爱吃面,我说那你就看着我吃,走这边,这边前面有家炸酱面味道不错。她不情愿地跟着我向东边的大街走,一边坚持着说,我不爱吃面。我说那你想吃什么,你带我去吃。她不说话,我放慢速度和她并排走,开始打量她今天的穿着。看到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白色的长围巾,白色的牛仔裤,褐色扁皮鞋,我就对她说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这么没品位,活像个粉红色的土鳖。她大叫一声,滚,然后站定在人行道上不动了,怒容满面,准备进一步开口骂我。我指着她的包说,这包不错,黑和黄图案的不错,你终于换了新包了。她一听就开始笑,她知道每次见她我都会取笑她的包。那是她以前的一个包,她有两三年时间一直背着那个颜色已经掉得发白、小得只能装一个CD机的包。这次终于给换了,我笑着对她说。
  潘莲露出开心的样子,和我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她忽然看我的脸对我说,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我摸了摸一周没剃胡子的下巴对她说,你才发现啊,早就老了,这不都从老梆子老成老逼了。她皱了皱眉头,不说什么。快到炸酱面馆时,她说,吃炸酱面我要加个煎鸡蛋,我说鸡蛋就不加了吧,我的钱只够买两碗炸酱面。她一听又站在人行道上不走了,她对我说,老撰,你也过份啊你怎么这样。我说我穷。她说,你怎么穷成这样啊?我说我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她说,那你去吃吧,我走了。然后就转过身朝刚来的方向走去,我看她真走了,就继续往前走。经过炸酱面馆,我也不想吃了,只想赶快往前走,走下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会儿或者喝点酒。
  走了十来步我开始咒骂潘莲,你个小逼秧蹭你一顿饭怎么就这么难。一边骂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到潘莲在后面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转过身去对她说,走,你带我去吃你爱吃的吧。她说你这么过份啊,去我们公司附近吃炒菜米饭吧。我说这才是好孩子嘛 ,就跟着她往回走。我和潘莲经过刚才的商厦,穿过另一个街口,拐进一条巷子,躲过一排饭馆门前吆喝着拉客的人,又拐进一条巷子,进到一家川味饭馆。
  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潘莲领着我选了一处角落的桌子坐下。坐下之后,她又站起来,解开她的围巾,取下她的包,在桌上靠墙放好,又脱下她的羽绒服,折叠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把几个袋子靠墙放着,看到她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服务员过来倒茶水,问我们吃什么,我指了指潘莲。潘莲要过菜单开始翻看,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够你的钱就行。她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要了两碗米饭。我喝了几口热茶水,才感到身上有些暖。
  炒菜的味道很一般,潘莲却说很不错,她经常和同事们来这里吃午饭,要么叫这家的外卖在公司吃。我问他你在什么公司,她说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家公司。我说你以前上班的那家超市呢?她说超市还在啊,我不去那儿上班了。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去英国呢?她说等机会呢,去英国要很多钱,你知道吧。我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去香港、新加坡、泰国、老挝、越南比较容易。我很想去越南哎,我忍不住对他感叹了一句。她问我你去越南做什么,我说做乐队啊做DV啊做和尚啊能做的事简直太多了。她问我,不泡妞?我说泡,当然泡,我还想做越语版的《花花公子》,越南,特别是美丽的越南南方,你在电影上见过吧,那里姑娘的身材,比你简直……我止住话头,吞了一大口难吃的米饭。
  她问我简直怎么了,我说简直差不多。她从菜碟里夹一口豆腐吃,然后开始用纸巾擦嘴,我注意到她每吃一口菜都要用纸巾擦嘴,擦嘴角,擦嘴唇,而且要擦很多次。我努力不去看她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免得自己吃不下。我咽下口里的米饭问她,你怎么不在那家超市上班了。她说,不想去,烦。我说你烦什么?给你发钱你还烦?超市培训你容易吗?
  说起超市培训我想起以前潘莲打给我的一个的奇怪的长途电话,就是那家超市把潘莲拉到呼和浩特搞培训的时候。潘莲在电话里问我,徐志摩那首叫雨巷子的诗的全文是什么,你快给我背给一下。我刚从确定是她给我的长途电话里缓过神来,连忙对她说,我不会背诗啊,虽然你知道我写诗,但我不会背诗,除了几首短一点的唐诗,比如江湖夜雨十年灯。她说谁让你背唐诗了,快帮我找一下那首雨巷子我有急用快啊。我听她语气真是在着急不像是开玩笑,就对她说,书不在我身边,就是马上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有那首雨巷子的书,这样,你快去新华书店找,肯定能找到,然后背下来或者抄下来。她说来不及了我在培训的地方走不开,你是不是在上网。我说是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她说你赶快从网上帮我找一下,要全,全部的,再照这个号码打过来告诉我,我就在电话旁边等你啊撰哥哥。我听到她都叫我哥哥了,就说网上肯定有,你等会儿我很快给你打过来。等我拨通那个号码,她一下子接起来焦急地问我有没有找到。我说你别慌,慢慢听我念,准备好纸笔记下来。她说我准备好了,你念吧,全不全。我说全,然后一句一句念给她,一边念一边提醒她听写时注意区别“的”“地”“底”三个不同的字。
  超市培训你容易吗,我继续对潘莲说。我还想说,我那天给你找那首诗容易吗,可说出口却变成了你连徐自摸都对不起啊。她说了呵呵呵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啊。她不说话,又笑。也许她为自己那天电话找诗的事笑了,也许她为自己辞掉了烦心的工作笑了,也许自摸这个词让她想起自慰那个词她就笑了,总之我搞不清楚她究竟为什么笑。
  吃完米饭,我开始喝汤。潘莲放下她的碗说她不吃了,我看到她碗里还剩着一点米饭。我喝下一口汤,潘莲问我放在桌上的袋子能不能看,我说你看吧。她掏出里面的一本有声音乐杂志,拿在手里翻,问我这是什么杂志。我说口袋音乐啊你不识字?她说,你从那儿买的,借给我吧。我说“非主流”就有卖的,等我把杂志带的CD转到电脑上,就借给你。她说,那你把杂志送我吧,反正你只要CD。我说等我把CD转到电脑上,连杂志一起借给你。她说要不你把CD送给我,杂志我也不想看,听听CD还不错。我说那我把CD借给你,不过你也不听CD啊,那两张CD你不是没要吗。我想起有次潘莲来我家时,问我要两张CD,结果她临走时却放在我家的洗衣机上。潘莲说你还说,那两张CD你那么不情愿送给我。我说最终还不是送你了吗,只是你没拿走。她说你把CD送我吧,这张,这本杂志的。我说好吧,CD送你,杂志我去看。我看到潘莲脸上有了满意的表情,就开始盛第二碗汤。潘莲翻了一会儿杂志,又看袋子里的其它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那本杂志翻,然后对我说,杂志也送我吧,我想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我开始感觉到有一把电钮在我的左边额头上制造出疼,我对她说,你把杂志拿走吧,CD也拿走。潘莲从杂志上抬头望着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我说,袋子里还有袋子,你腾一个出来,装杂志和CD。
  喝完第二碗汤,我拿出烟给潘莲递过去一支,她说不抽,就把杂志和CD放到刚腾出来的一本袋子里,开始翻弄她白色毛衣的领子。我点上烟,看了一眼她的胸,感觉还是那么平。我说今天吃得真饱,潘莲说不错吧,这家的菜。我拿烟堵住嘴,抽了一口。潘莲叹了口气,对我说我爱上一个男人。我愣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我?她说不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对她说,祝贺你,终于爱上男人了。她说真的,我爱上了一个男人。我问她,真的?不是你那个俄罗斯中国两头跑的中学同学?她说不是,是一个酒吧老板,已婚男人。我赶忙又向她祝贺,祝贺你爱上已婚男人。她不理我的调笑,脸上的伤感表情更显凝重,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唉……。我问她,是哪个酒吧?她说,他的酒吧离我家近,名字,不说了。我突然想起潘莲她平时不喜欢泡酒吧,我对她说,你不是不喜欢泡酒吧吗?她说,最近常和几个朋友去酒吧,那老板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常去。我说好啊,今晚就去泡那个酒吧,顺便见见你那些朋友,当然,主要还是见见你爱的男人。她说不去,今晚我不去,过些天,我才想去那酒吧。我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想了想酒吧老板能有多少钱,就对她说,酒吧老板都没多少钱吧?她说,那个男人有孩子,一岁多了,我见过,很可爱男孩儿。我还见过他老婆,她接着说,他老婆,在酒吧见过。我说好嘛,你终于开始恋爱了。擻纖@Q?br>   关于潘莲爱上的酒吧老板,我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于是就问她,你下午还上班吗?她说上,两点半得去公司。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还差八分钟。我对潘莲说,咱们走吧,你去上班,我去商业大学找网友喝酒。她一听我要去找网友玩儿,就很有兴致地问我,什么网友,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说当然是女网友,你想去就一起去。她说好啊我去公司请假,只一会儿,很快就出来,然后和你一起去玩儿。我说好,穿衣服,准备走。潘莲叫来服务员结帐,然后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开始穿她的衣服,穿好衣服,开始围她的围巾。在她坐着的旁边墙上有一块大镜子,我知道好多饭馆都用安装大镜子这种方法来增加室内空间的宽敞感,没想到的是这面镜子现在成了潘莲的穿衣镜。她侧转着身体,对着镜子开始穿她的衣服,围她的围巾。我把几个袋子拿在手上,坐着等潘莲把刚才脱下的衣服、围巾全部穿好。
  潘莲穿好了她粉红色的羽绒服,背好了她有着黑黄图案的新包,就在她围她白色的长围巾的时候,发生了故障。我看着她反复地弄着围巾,弄着围巾在胸前打结的样式,她一会儿把围巾交叉起来,一会儿又分开,一会儿打个结,一会儿又双交叉……我最后喝了一口茶水,推开塑料杯站起来等她。她又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重新开始围。我在椅子上放下袋子,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点上,看着潘莲开始重新设计她的白色长围巾的打结款式。我一边抽着烟等她一边忍着笑,却忍不住发出哧哧的声音来,潘莲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笑一下又忍住笑开始加快双手的速度。终于,她围好了她白色的长围巾,转过身呵呵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等她弯腰拿起装着有声音乐杂志和CD的袋子,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我和她一起大笑着往门外走。走到门外,潘莲缓住笑声对我说,我看到那个服务员快要崩溃了。
  这一天是冬天的一天,特别冷,我记得我很久没有这样站在冬天的街上挨冻了。想不起来上一次体味到这样的寒冷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刚才我还在对面的商厦门前等人。我等待的不是别人,而是今天又见到的潘莲。潘莲去旁边楼上她的公司请假了,她说十分钟就下来,然后和我一起去商业大学找人玩儿。我一只手拎着几只塑料袋子,一只拿着手机,感觉两只手都很冷。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二十分钟,已经给她发了三条短信,但是她一条都没回。我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不发第四条短信。我想起刚才吃饭时没看到潘莲拿出手机来,我突然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手机。我更加奇怪为什么等潘莲的今天怎么就这么冷,我已经等了二十五分钟,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很多天以后,我还记得那一天街上的冷。由于那天的冷我记得太牢固,我就给潘莲写了一首歌。我准备把这首歌卖给非法聚会乐队和毛片乐队,希望他们有机会用这首歌去酒吧卖唱。这首歌叫做《蹭一顿饭是多么不容易》,现在我希望潘莲、非法聚会乐队和毛片乐队的几个乐手还有酒吧的老板们,都能够喜欢这首歌。

  《蹭一顿饭是多么不容易》(词/曲:杜撰)

  你想要杂志
  你想要CD
  你要走了杂志和CD
  你要CD是为了给你家的病猫听吗
  是为了在那个酒吧催出你小乳房中的眼泪吗
  


《她对我说,暗夜》

就是这样,我们在中学的操场上搞了一次演出。白色的操场很平坦,它的白色是被踩实的白土,这白土是我们在这中学上初二时的劳动成果。那一年学校几个年级以两周的停课劳动时间,用铁锨和人力车从操场边残存的城墙取下土,把操场垫高了近两米。年复一年,经过无数中学生的奔跑踩踏,它就像眼前空旷的操场一样的平坦,早已是一片白色。
操场上曲终人散,刚才做为主要观众的中学生和社会青年们,此刻已经不知去向。留下的几个乐手,正或站或蹲操场靠北的围墙边,一字排开,稀稀拉拉,抽烟闲聊。他们蹲在刚才演出的舞台左边,舞台就是在操场举行所有活动时的主席台,是一块挖倒城墙时专门留下来的土台。刚上初中时,在某次“河中之春”文艺会演中,我看到有高年级的同学第一次把木吉它拿到这台上,在麦克风前弹奏,却听不到一点吉它声。刚上高中时,一部名叫霹雳舞的电影风靡了本地,那一年的“河中之春”文艺会演中,我们年级和低年级的几个班都拿出了这种舞做为演出节目。当时的校长,也就是我初中一个女同桌的爹,一直站在我们班队伍的后面伸长脖子看。后来我听妹妹说,校长在评价那次会演时用了一个成语,群魔乱舞。至今我仍然觉得这成语特别好,特别是被出身清华大学的校长点石成金以后,更是好得无与伦比。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一直不喜欢霹雳舞这种自己摔自己跟头的舞。那怕现在,当年昙花一现的霹雳舞被研究美国黑人街头音乐/舞蹈的学者们归入街舞的一支,又与黑泡/嘻蹦乐扯上关系,我也对它没好感。因为我的好感,只在于摇滚乐。
就是这样,我们在操场上搞了一次演出,我说的演出,当然是指摇滚乐队的演出。多少年来,我们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就是在中学的操场上搞一次摇滚演出。“摇滚乐要从娃娃抓起”,也是我们常年以来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号。演出终于结束了,这场本地有史以来第一次露天摇滚演出,像所有的演出一样,曲终人散。当然,没散的只是几支乐队的几个乐手,只是他们带来的电吉它、电贝斯、爵士鼓、麦克风(包括支架)、效果器、16轨调音台、大小音箱还有各种接线,已经从操场上搬走了。现在他们就像几只黑色的苍蝇蹲在操场靠北的围墙边,一字排开,稀稀拉拉地抽着烟,这情景差点让我以为我还在这中学上学。就像逃课时经常遇到的情形,操场的围墙边总有别班几个逃课的或者站或者蹲着,凑在一起一边抽烟一闲聊。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就有一种走过去跟他们一起蹲着抽一支烟的冲动。
我正想走过去释放这种忍不住的冲动,老大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老大是我小学四年级到五年级的同班同学,像我一样,他也是从邻县转学到那所小学的,后来我们又成了同院的邻居。他年龄比我大,我们玩儿熟以后,不论在班上还是在家属院,他总像大哥一样照顾我,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我和我们几个小学同学的老大。老大出现在我身边,我不感到奇怪,因为他也是我最早的流行歌曲启蒙者之一,初中时我从他手里借过不少流行歌曲磁带来听。有一次我在钱包上贴了一个女演员的不干胶贴纸,他看到后还夸奖我开始懂得女人了。老大出现在这时的操场上,我一点都不奇怪,虽然我知道他不爱摇滚乐(包括老崔)。我奇怪的只是,他一出现在我身边,就开始问我要钱。
老大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对我说,撰撰,你先别走,演出完了,你把钱给我吧。我感到很奇怪,特别的奇怪,我快速地回想这次演出与他的关系,快速地想到这次演出好像跟他没发生什么关系。我对他说,老哥,你看了演出吧,你怎么问我要钱呢?他说,演出已经完了,你把钱给我,你看,我这里有票,你按照票上写的把钱给我吧。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我看到那是一张正式印刷的收据,是复写纸复写的一联,上面清晰地写着“叁佰陆拾肆圆整”,还有小写“364.00元”。我看到手写的字体都是我不认识的笔迹,收据上没有任何签名或者印鉴可用来证明它跟我或者跟这次演出的关系。我把收据还给老大,对他说,老哥,这只是个收据,就像是普通的白条,这不是演出的门票,而且今天演出也不收门票,喜欢不喜欢的人都可以来看,你是来看演出的,你怎么能问我要钱呢?
老大对我说,这钱你得给我,钱不多,也就三百六十四块,你搞了这次演出,我也来看了,你把钱给我吧。听着他耐心细致的解释,我越来越感到奇怪。我感到老大今天好像出了问题,我感到我必须赶快走到那几个乐手中间去跟他们扎堆抽一支烟。我对老大说,老哥,你要的钱跟这次演出没关系呀,没有任何关系的,我是搞了这次演出,但是我没欠你的钱啊。 老大毕竟是老大,他仍然一如平常地对我说,你把钱给我吧,钱不多,也就三百六十四块。我有点急了,我对他说,老哥,这次演出我们已经花了不少钱,借操场,印传单,贴海报,租音箱,都花了钱,你要的钱跟我,跟这次演出根本是两回事,根本没关系,你怎么能问我要钱啊?我耐心细致地给老大解释,一边望着操场边蹲着的那几个乐手,一边着急地想老大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问我要一笔莫明其妙的钱?我和乐手们搞演出花了钱还找不到人去要啊,现在我们的乐手们演完了还不知道有没有钱吃一碗牛肉面。要不是看在你是多年来照顾我的老大的面子上,今天我就没耐心跟你说这些废话,我非跟你翻脸……
等到我终于摆脱了老大的纠缠,蹲在操场边的那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乐手也离开了。我突然感到无处可去,就怀揣着《后后朦胧诗选》来到曾经失恋的地方——北山顶上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这处山顶刚好可以俯看山下中学的操场,天色将晚,我独自在山顶徘徊踯躅,一个人东游西荡,时尔掏出《后后朦胧诗选》大声朗读其中的诗,时尔坐下来看着山下出现的人们的生活发呆。直到我鸟瞰到山下中学的操场边,有一间教室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走进教室去上课的是帕蒂?史密斯老师,这节课是帕蒂?史密斯老师的写作课。我眼前就要迟到了,于是我直接奔下山顶,像一片叶子飞快地越过山坡,越过下午我们搞出了演出的操场,从后门钻进了教室。
这间教室就像是一间狭长的茶楼或酒吧——至少从它的内部装潢来看是这样的。它的门窗,墙,桌椅,还有窄窄的横梁,都是木头的。横梁和墙上,挂着某些茶楼或酒吧常见的绿色塑料花和塑料叶子。只是因为狭窄,教室里只有一排单人单桌,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考场。我溜了进去,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发现倒数第三排桌上没人,就猫着腰很快挪过去坐好。外面模糊的光线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透进来,能见度不错,讲台上的帕蒂老师戴着金属镜架的眼镜,已经讲完了课,正要合上她的讲义夹。就像在唱片封面上见过的帕蒂?史密斯一样,她低着头,半长的黑发垂在肩上,遮住了左右的一部分脸颊。她身后墙上的木头黑板,泛着已经很难用黑板擦擦干净的粉笔的白。
我拿出一个崭新的白纸本和一支钢笔,放在桌上。我想帕蒂老师真是沉默寡言,因为她已经不再讲什么,教室里很安静,人们都已经开始了写作。我转过身去问身后坐着的女生,老师刚才布置了什么?她对我说,暗夜。

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