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件
作者:李黎


1991年夏天,我结束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九月份的来临。此前我眼睛已经近视得很厉害了,于是那个暑假,家里人只允许我听广播,而不让我看书,更不用说看电视。那时电台开始直播,主持人开始说话了。他们经常说:“下面是一首文章为大家带来的……”我就很奇怪,难道唱歌的文章也在电台里面,这么巧。当时也开始了谈话类节目,《昔日重来》就是当时很好的一个,里面各色人等说着各自的故事,有一个男女之故事是那么的悲惨,悲惨得我十分想认识那位诉说良久的女主角。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叫杨松,后来读大学,在踢球时遇到过他。
成绩出来,我在近视而又未带眼镜的茫然中得知:我考得很不好,尤其是数学。所以,我害怕见到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徐振邦。
一般的人身体都弓着,轻微或严重;而徐振邦的体形则是反弓,也就是昂首挺胸,自信与从容写在脸上,更写在紧崩的躯干和衣服上。他故意并且过分地昂首挺胸,加上个子很高,所以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摆摆的,对花花草草啊什么的都充满不屑。当时我们都怕他,怕看到他和被他看到。他的目光顺着他的鼻梁落在谁的身上,谁就会很别扭,感觉受到嘲弄。
但是我还是经常碰到他,学校离家很近,母亲又是学校的老师,于是老师们经常到我家来打麻将。徐振邦是麻将老手,我经常看到他赢钱的样子:那张本来不像日常中国人的脸变得完全不像人脸。
成绩出来后没几天,他就又和大家一起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牛山不要跑,跑什么跑。
然后他走过来,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抓得很紧,手指死死按住皮肉和毛发,扣进去,胳膊左右摇摆,一边摇一边说:你自己觉得考得怎么样啊?啊!
我想挣脱,但越用劲他的手就越有劲;我放弃抵抗,他还是在持续用力。我们就这样耗着,实际上是他就这样耗着我。别的老师,包括母亲都没觉得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拖好桌子板凳,铺好桌布,哗的一声,麻将倒在了桌子上。听到麻将的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更心烦意乱了,进而气愤了,想骂人。
刘老师喊:徐振邦,快过来打。
刘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我语文也没有考好,但是他对我的关心或气愤少了点,最多冲我笑笑。
徐振邦说我先治治这个小牛,马上来。
我一听,觉得处境很悲惨,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破口大骂起来:你妈妈才是小牛呢,我有什么事情啊,要你治。
你治你妈去吧……
大家都愣住了,没有料想到我会不管不顾地辱骂师长,尤其是母亲,她觉得实在没有面子,事发地点是自己家的堂屋,当事人是自己儿子,她无地自容,以至于没有恼羞成怒。
我却自豪。在学校和同学吵架,骂他的母亲是最有杀伤力的。以至于很多人在吵架时会在事先或中途严正声明:你骂我可以,随你怎么骂,但是你不要骂我妈妈。那表情似乎是高手,谈判高手。
今天我骂了,明天我要说给别人去听。
事情收场得很快:我被拖到自己的房间里,禁止出来。其实我自己也不敢走出来面对那一大群老师。他们继续在堂屋里打麻将,直到深夜,他们一直在说话,我一直以为他们是针对我的。情况也差不多。
第二天,我已经不用上课了,而非毕业班的学生还在继续,母亲还要上课,所以,她丢下一句话:等我也放假了我好好治治你。你上天了!
她对我说话一贯凶狠,我很多年都很害怕。当然现在不怕了,好比现在不再相信世界上有鬼有神有报应一样。现在是言行肆无忌惮,基本没有了敬畏。
那时,离母亲放假还有五六天。五六天的时间,就我一个人在家,过于漫长。父母的房间被锁上了,因为里面摆着电视。他们害怕我看电视,尤其害怕我看到电视里不健康的内容。于是我想出去玩。当时的决定是去江边的外婆家,和表哥一起玩,打桌球或者看录像。去外婆家,骑车只要十分钟,但是当时去那里,是一件盛事。
我把门锁好,然后骑上母亲的自行车到学校,准备把钥匙交给母亲。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家里的钥匙,至今也没有。
一踏进学校的门,就偏偏遇上了徐振邦,他大喝一声:牛山你过来!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想很傲慢地走开,但是没敢。
他又喊:过来,过来我跟你谈谈。他说“我跟你谈谈”时,声音已经降得很低,平常如亲切交谈。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仰视他。他低头看着我,在笑。然后,他伸手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在我的脑袋周围荡漾开。我那正准备歪向一边的脸还没开始歪的时候,徐振邦反手又是一个,用手背,打另外半边脸。
我两只耳朵同时开始发出嗡嗡声,在这高频噪音里,徐振邦说:昨天在你家,我不好意思打你。今天跟你妈妈说了,她说,打。
我的泪水挂在脸上。和妹妹一样,我好哭,以前我不承认,现在我看着妹妹特别好哭,就承认了。
他又说:我其实也不想打你。但是每个老师都说要教训你。你记着两点:第一,不要骄傲得意;第二,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发脾气。
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我已经开始肿胀的脸,发出啪啪的声音,像是哈哈哈的笑声,徐振邦也很疼爱地对我笑了笑,走了。
我站在原地,眼泪像钥匙一样挂在胸口,亮晶晶。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钥匙给母亲,告诉她我要出去玩,中午在外婆家吃饭。
我把钥匙给母亲,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对我说着什么,但是突然间,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从她的严厉又透出温和的表情里,我觉得她是在说:去就去吧,早点回来。随后我发现她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在心痛我吧。我鼻子一酸,张口大哭起来,但是我听不到声音,只是凭借往日的哭的经验,尽情地张大嘴,让眼泪哗哗地流,在想像中巨大的哭声里,眼泪流得更欢了。
母亲吓坏了,其他老师包括徐振邦也都惊慌失措。他们一下子把我围住,而我正好站在办公室,在国旗旗杆下面。他们围住我和旗杆,外人可能会以为国旗掉在了地上,或者是旗杆的根部突然裂开了。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
我被一群比我小的孩子簇拥着,往学校不远处的家里走去。他们是一年纪、二年纪的学生,有的在笑,或者互相说话,个别人在劝我;而我在哭,年纪最大个头最高的我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最前面,发出最大的声音,一路哭到家。他们很好奇,在回头和停顿之后,还是离开了;我继续哭,直到能听见。
短暂的失聪之后,我首先听到的是马路上传来的拖拉机的突突声,持久、强烈,破碎、持久,让人烦不胜烦,像被人连续往脸上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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