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之底
曹寇

我想说件事。
去年12月31日,我起了个大早。这是我的习惯。不是说我有早起的习惯,而是说我有每年12月31日起早的习惯。在这一天,我的安排是固定的,是:先去我乡下的房子搞一下卫生。自从搬离,那里再无人住,已很破败,正如老年人所说的那样,房子自己也会迅速老掉。锁锈死了,要砸掉。这对我已非难事,随便操块砖头即可,无论其是否长满青苔。也就是说,我每次回去都会买把新锁带着,留着明年再砸。除了给房子及其里面的一些老式家具掸掸灰尘(当然,仅象征性的),我还会在院子里拔拔枯草,然后将其堆积,一把火烧掉。做这些很花气力,要用掉我一上午时间。午饭,早些年我一般在村西老陈家解决,他虽然年长我五十多年,但按照遥远的关系,乃是兄弟。但老陈前年死掉了。我只得饥肠辘辘地赶到镇上找家小食店吃点东西。当然,情况并无我所说的这么糟糕,邀请我吃午饭的乡亲有很多,他们有的甚至拽我的袖子,这令我很羞愧,尤其是那些我离开后才嫁过来的年轻女人,她们迫使我不得不红着脸粗暴地拽回自己,动身赶往镇上。
在镇上,用过午饭,我便去老方的理发店剃个头,剃个与我早已死掉的父亲生前一样的头。确实这样,当他从我的胸前摘掉白布,我都会被镜子中的人吓一跳。我太像父亲了,一如年轻的父亲与我相对而坐。父亲与老方是多年朋友,他只信任后者的理发才能,从不在任何一家理发店剃头。有一年,他犯了事,被隔离达半年之久,回到家中,乱发披肩,犹如野人,也很苍老。他说,并非看管者不给他剃头,而是他坚辞不受。然后,由我陪着他去老方那儿。我看见,父亲的长发委顿于地,镜中的他再复青春。这与我一种神秘之感,从而敬畏老方及其店中的镜子。现在,我每年来一趟,也是想延续这一点。老方已死,好在其子孙尚能于各种时兴的发型之外剃出当年的头来。
剃完头,差不多已接近傍晚。我便于暮色中穿过那些嘈杂而又幽静(确实如此)的小巷向江边走去。在江边,有一家名为"春江"的照相馆,多年以来,深居简出的店主一直将久远的领袖肖像悬挂于显眼之处。我每年12月31日在此留影一张。我并不需要他们极力推荐的布景照或者其他名目繁多的照相,而只选择一张大头照,一张准确到可以用于一切有效证件的照片。我头新剃,耳廓清晰。
照完相,我把地址留给他们,让他们洗好照片寄给我。虽然我年年都来,他们已把我的地址记在一本棕色封皮的厚抄本上,即便我不写,也没关系,但我总担心万一,所以执意要写。其实这样说并不确,因为他们并没有叫我不写。也就是,我要写,他们就让我写;我若不写,恐怕也无大碍。当我把钢笔盖上帽,还给店主,此时江面上已响起了汽笛,它回荡良久,抵达照相馆。我知道,轮船还有二十分钟即将离岸,于是我匆匆赶向码头,离开此处,回到家中。
但是,以上不是我要说的那件事,我说的那件事情是:去年12月31日我起了个早,发现窗外是个阴天。有些风,不大,但足以吹起许多塑料袋。站在窗前,可以直视菜场。一个卖萝卜的农民,他正挥动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与面前一位顾客争吵,那位顾客面露不屑,偶置一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他们的愤怒和不屑。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于是,我又回到了床上,取消了上述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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