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光
朱庆和

坐在小餐馆门口的中年妇女告诉杜四,到汪宅去的轮渡晚班时间已经过了。杜四在汽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又累又饿,于是坐下,要了几个便宜的炒菜,对着一瓶当地产的啤酒喝起来。旅行包就放在脚边。街上很多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的人在走来走去,更远处的湖面上泛着黄昏的光。杜四的包相对要瘦小得多。他们都是来看风景的,而杜四只是路过这片作为旅游资源的水库,到一个叫汪宅的地方探望他的大学同学汪三。
吃完饭,杜四找了几家旅社,才决定住下来。他在考虑他的路费是否够用。在一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的引领下,杜四来到二楼的一间三人房间。里面已经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了,他们坐在靠窗的两张床上认真研究着地图,见杜四进来,只是抬头看了看。杜四把包扔到了那张空着的床上,暂时这张床就是属于杜四的。
杜四去公用水房冲了脚,换上拖鞋,湿淋淋地朝街上走去。窄窄的街道两边店铺灯火明亮,人影进进出出,晃动不停,看起来比白天更为热闹。但杜四觉得,跟其他城市相比,这座小山城实在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唯一让人诧异之处是,这里没有公交车,只有出租,而且坐上去只需一块钱,只要不出城。于是杜四毫不犹豫,打车到了码头。杜四看清楚了去汪宅的早班船次,然后找到公用电话,拨通了汪三的姑妈家。姑妈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去了,是姑父接的电话。杜四再三叮嘱姑父,一定要转告汪三明早八点去汪宅的码头接他。姑父半方言半普通话地应承着,但听上去很不耐烦,因为他要走十分钟的夜路通知汪三。可能对于姑父而言,他的侄子,还有电话那头不知所云的外地人,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不相干的,干扰了他的夜晚的人。杜四放下电话,再次打车来到那条热闹的街上,逛了半天觉得实在没什么可逛的,就回到了房间。那两个学生还把头拱在一起,他们一边指指戳戳,一边说什么A区B区蛇岛鹿岛之类的。隔壁传来一阵阵嘻笑打闹的声音。杜四上了床,从包里找出皱巴巴的地图,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地图蒙着他的脸,以遮挡另外两个人享用的灯光。天未亮,杜四就起了床,他怕耽误了时间。还是那个胖嘟嘟的女服务员给杜四办了退房手续。她被打搅了睡眠,很生气地板着脸,眼睛也不睁一下。杜四想,假使有谁强奸了她,她也不打算把眼睛睁开来的。
在码头,杜四吃了早餐。一碗稀饭,两块肉饼,外加一个咸鸭蛋。杜四身上开始暖和起来。天色越来越亮,码头上多了一些人。这个码头叫“阳光码头”。杜四就坐在阳光码头的台阶上抽烟,看着湖水,等着早晨的阳光照到他脸上。湖面挺宽,远处几个绿色的小岛浮在水面上,感觉随时要漂走。小岛四周的水线下降了许多,岩石裸露着,远看像一个圈套箍住了它一样。岸边停着五六只船,每只船的上方都标有某某号之类的名字。杜四注意到一只叫“晨曦”号的船是开往汪宅的,铁牌上写着:排岭——汪宅。杜四向岸上的人打听得知,排岭是这个小山城的旧名,当地人习惯称呼小山城为排岭。但是在这里,排岭就是阳光码头。
远远地,一条船开了过来,上面全是人,而且箩筐挤着箩筐。杜四看是从汪宅开来的,就来了兴致。可岸上的人们比杜四的兴致还大,待船一靠岸,都冲了上去。他们纷纷掀开箩筐,里面的蔬菜都露了出来。当然从汪宅来的人们带来的不只有蔬菜,还有野味,还有挑了木柴来卖的。人们在秋天的早晨讨价还价,小小的码头顿时显得纷乱而繁忙。杜四夹杂在他们中间,既不买也不卖,只是好奇。一个身着月白色上衣的姑娘在跟一个老头争论,杜四站在一边倾听着,但实在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可能价格没有谈拢,姑娘就担着她的豆角和青菜沿着石阶,上了岸。她要去排岭卖个好的价钱。
码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接下来又有几只从不同地方开来的船带来了短暂的忙乱。这些灰色的山里人,就像觅食的麻雀一样落了下来,又飞走飞远。
“晨曦”号七点半开船。杜四起先站在船的前面,让风吹在脸上。看着船头分到两边去的水流,杜四想他离汪三越来越近了。杜四后来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在他前面有一男一女。女的把手上的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给旁边的男的看。男的看完,告诉女的说,这样还不行,你要直接到镇上找某某某。女的说,我找了几次,没有用处……。男的说,我也正好去汪宅办点事,我带你去吧。杜四昨晚睡得很浅,不禁打起了磕睡。朦胧中,前面两颗头一晃一晃的,而且一直在小声地说下去。
到了汪宅码头,杜四瞅了半天,也不见汪三的影子。路上有三辆手扶拖拉机在恭侯着上岸的人们。难道汪三躲在了侯船的平房里?杜四进去,看见里面除了墙壁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文字,什么都没有。从码头到汪宅还要翻一座山,杜四只好上了最后一辆拖拉机,交了一块钱。车斗蓬里挤了十来个人。虽然也是一块钱,但比在排岭的待遇差多了。山路是沥青铺的,已经老化了,很狭窄,杜四担心拖拉机随时会翻到山下去,而且在怀疑,如果对面再开来一辆,那该怎么办。但是路上很顺,拖拉机一直在拼了命地突突突上坡。
穿过山口,就是下坡了。杜四探了探头,看到下面是一个山谷,豁然开朗,河流、农田、村庄散落开来。杜四的心情自然轻松了不少。在一个路口手扶拖拉机停下来,有人说汪宅到了。杜四就下了车,双脚有些麻木。拖拉机继续朝汪宅更远的地方开去。
杜四问路边小卖部的站在柜台后面的人,去汪山南家怎么走。那人反问道,谁?汪山南?!是不是他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回来的那个啊?杜四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那人就说,沿着巷子一直朝前走,在电影院那边,具体你再问问看吧。杜四就背起包,走在高高低低的小巷里,不断有人朝他张望。杜四每走几步就继续打听,回答他的人几乎与小卖部里的人一模一样。经过了电影院、小学校、邮政所,汪三的家就躲在一棵很大的榕树后面。
在二层楼房的院子里,汪三的二姐夫正跟汪三的父亲和泥,他们准备砌一个简易的浴室。听到杜四的问话,二姐夫说,汪三已经去排岭接你去了,坐的是七点半的船。杜四知道,他跟汪三刚好擦肩错过,肯定是那个当姑父的昨晚传错了话。杜四不禁在心里怨恨起姑父来。汪三的父亲对杜四讲了句什么话,后者没听懂。二姐夫连忙解释说,你快进屋歇歇吧。汪三的母亲和二姐也从屋里走出来,对杜四直说,进屋去,进屋去。二姐怀里抱着她两三岁的小女儿。汪三母亲的话,杜四也听不懂,二姐就在旁边做翻译。问你吃过早饭了吗?杜四连连点头,吃过了,在阳光码头吃的。问你结婚了没有?杜四脸一红,还没呢。问风景玩过了?杜四回答,没有,我来看看汪三,就回去的。只见汪三的母亲说,哪有什么风景啊。这次杜四听懂了,二姐就没再翻译。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闯了进来,一点不害羞。她高兴又惊奇的样子,以为外婆家里来了什么亲戚。她看见杜四放在地上的旅行包,就上前朝里面掏,结果被二姐也就是她的母亲喝斥住了。杜四心里很过意不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啊。
汪三的母亲执意要给杜四做点什么吃的。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就从厨房里端了出来。杜四默默地喝着,也不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还是什么不说最好。他一抬头,就看见汪三的母亲在笑,她一笑就露出了整齐的牙齿。那意思好像是,既然来客听不懂她说的话,就让微笑来表示她的热情。喝完汤,杜四来到院子里,看见走廊一角堆着带刺壳的栗子,一只黑狗趴在地上一声不响。小女孩跑过去,抱住了黑狗的脖子,对杜四说,它不咬人的,你过来摸摸它。但杜四仍然不敢近前。杜四上了趟厕所,那是一个靠院墙建的大棚子。杜四推门而进,看见两头猪在哼哼唧唧地吃着薯叶,以为是猪圈。其实就是猪圈,只是中间有一道矮墙与便池分隔了开来。
二姐夫说,汪三可能坐中午十二点的船回来。时间还早,杜四与汪三的家里人虽然相安无事,但与他们说不上两句话。杜四决定到外面走走。杜四穿过汪三家门口的稻田,径直来到谷地中间的河岸边。此时正是枯水期,只有很浅的细流,杜四几乎是走在了岩石凸起的河床上。杜四兴致颇高,从一块光滑的岩石跳到另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太阳的照射不得不让他脱掉一件外套。河岸两边,平整的地方作为农田,高一些的地带种着桔树、山楂树、小片的竹林,山坡上便是茶园。在一座磨房边,杜四停下来,抽了一支烟。他看见一个男的担着刚磨好的粮食,一顿一顿地沿着一条长满了荒草的小路走,杜四猜他的家可能在山的那边,还可能更远。杜四一直朝前走,他的隐秘的想法似乎是,找到河流最初的源头。这是他一个人的时刻,他被他的想法鼓励着,折磨着,朝山上走去。汪宅在背后越来越远。
事实上杜四只行进了两个小时,然后沿原路返回。他没忘记汪三家人的叮咛。杜四跟汪三一家人吃了午饭,喝了啤酒。汪三还没有回来。饭后汪三的父亲和二姐夫继续砌浴室,杜四仍觉无聊,又出去了。这次他去的是码头,半路上与汪三相遇。杜四感觉他成了汪三,而汪三反过来成了他。两个人都禁不住笑了起来。汪三跟半年前在台城时相比,黑了不少,头发更长也更乱了。
杜四说:“这地方真不错呀!养个老婆生个孩子也挺舒服的。”
汪三知道杜四是说着玩的,“你要是春天来更好呢!”
“你两个表妹在吗?”
“静文在丽水教书,静敏去东莞打工了。她们过年才回来的。”
“我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杜四来了,你不让她们赶回来陪陪我吗?”杜四并没有恶意。
“汪宅的女孩子都呆不住的,”汪三嘿嘿笑了两声,说:“都到外面去了。”
“去做鸡吗?”杜四补充说:“我可没说你表妹啊。”
“可能也有的吧。”汪三看起来并不生气。
“今早我在阳光码头看见一个从汪宅去卖菜的女的挺好看的。”
“可能不是汪宅的,大概是山里的吧。要翻几座山的。”汪三指着河流开阔的下游说:“看见了吗?那里在开隧道,开通以后,到码头就方便多了,就不用爬山了。”
杜四顺着汪三指的方向看去,十几辆火柴盒大小的拖拉机正停在山洞口。
汪三说:“已经砸死了一个人。”
“可能还需要再砸死一两个,就通了。”杜四对汪三说。
他们回到家,汪三的父亲刚好出去,空着手。杜四取出了相机,说来拍照吧。先是二姐抱着她的小女儿照了一张,小家伙坐在童车上又单独照了一张。本来杜四想给汪三一家人合影的,想了想还是算了,搞得跟什么似的不好。在大门口杜四给几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子照了几张,有的吓得只朝后面缩。然后杜四与汪三穿过稻田,来到河边,同时也叫上了二姐的大女儿,她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后面,高兴得蹦蹦跳跳。杜四特意选了背景可以看见小桥、流水、人家的位置,让汪三来照。汪三一边说有什么好照的一边给杜四拍。这时学生们放学了,穿着校服的孩子们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
汪三的父亲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野兔。他什么家伙没带,竟然捉到了一只野兔。杜四想,难道他比兔子跑得还快吗?大家都围着汪三的父亲,看他剥兔子。汪三在一旁对杜四说,猎枪叫镇上收去了,只能设一些机关在山上,过一两天要去看看,如果不去,被卡住的野物会烂掉或被别的野物吃掉。晚饭有了野兔肉,就显得更有风味了。桌子边多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那是汪三的大姐的女儿。杜四与汪三的父亲一起干了白酒,脸色发红,整个身子晕晕乎乎的。杜四拍了拍汪三的肩膀说,我们上山吧,带上黑狗。汪三说,算了吧,还是白天去吧。杜四又提出来去镇上汪三的大姐夫开的叨来咪卡拉OK厅去玩一玩。汪三说,早就关了门了,大姐跟大姐夫一起去了杭州,把女儿丢在家里。尽管如此,汪三还是带着杜四去镇上转了转。经过镇小学时,汪三建议进去走走。学校只有一座三层高的教学楼,窗户上都有灯光。孩子们在上晚自习。杜四想见见汪三的姑妈,但汪三说她可能回家了。于是他们站了站就离开了。两个人开始在黑夜里沉浮,跟游魂一样。汪宅镇与村子几乎连在一起的。他们来到一处小山坡上,上面有汪三家的桔树地。杜四摘了一个青色的桔子。汪三说起二姐夫,二姐夫赌博一晚能赢八千多,只不过第二天又输了回去。杜四听着,把桔子皮剥开来。很涩,但杜四坚持把它吃完。这是那棵桔树的荣耀呢。汪三说,你要是晚来十天就会熟了。杜四看着微微晃动的桔树在想,桔树的荣耀,呵呵……。
从镇上逛回来,杜四与汪三睡在二楼的大房间里,一人一张床。外面的潮气、虫鸣从敞开的窗户进来了。杜四洗了脚就躺到了被窝里,汪三在灯光下看书。汪三放下书本,问班上其他一些同学的情况,杜四说还是老样子,不过该结婚的结了婚,有的已经有了孩子。这叫不叫变化?谁知道呢。杜四还告诉汪三,他半年前租住过的长巷一带,已经彻底拆除了,说是要建台城最大的居民小区。
杜四想起白天的事情,就问汪三:“好像汪宅的人都知道你没找到工作,才回来的嘛。”
“他们那些人,”汪三不屑一顾地说:“我又管不了那么多。”
“那你家里人不说你吗?”
“我又没吃闲饭,整天在看书。”
“你真搞得像陶渊明似的,”杜四坐了起来,“你跟老倪讲了吗?他怎么说?”
“老倪说北京不错,那儿气氛好一些。我打算去北京。”汪三淡然地答道。
“去什么北京?我看你跟老倪干就是了,他又不是误人子弟的人。”
“可老倪说得对,我决定去北京了。”
“那,你每天还照样勃起吗?”杜四想起了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如果起不来,我看你哪儿也别去了。怎么说?去排岭找过鸡吧?”
“我又无所谓的,一看书性欲好像消失了一样。”
“那是潜伏得更深了,”杜四说:“不过,你也不用去排岭了,你家两头小母猪就可以干了。一边干小母猪,一边看你的鸟书。妈的,世外桃源的生活。”
两个人吹了一阵,杜四实在太困了。他听见汪三说明天去湖边钓鱼。听上去那声音若有若无。
第二天早晨,汪三果然拿出了两把钓杆。汪三的母亲还给他们准备了两铝盒饭菜,算是午餐。汪宅的人又看到汪山南的儿子去钓鱼了,不过这次多了一个人。在稻田里牵着水牛耕地的老头冲汪三打招呼,大概是说,今天这么早就去啊。老头是汪三父亲的朋友。汪三的父亲汪山南当过村长,但因为得罪了一些人,被人抬了下来,已经没有几个朋友了,老头算一个,还有一个在排岭,县城医院的内科医生。杜四想起汪三的二姐夫昨天说的话,他说汪三整天除了看书,就是去钓鱼。汪三边朝湖边走边对杜四说,他想攒一些钱给父亲买艘快艇,那样闲暇时候他也想开一开。但是现在他连一只小木船的钱都没有。
他们到了汪宅码头,继续沿着湖边走。在一座二层土楼的茶房下面,汪三站到了水边。他把湿麦麸撒到了水里,给杜四做了窝子。汪三教杜四怎么垂钓,说了一通之后,就躲到另一个地方做好自己的窝子,把钓线甩了进去,什么话也不说。钓鱼是一个人的事情。杜四性子急,以前钓过几次,都没能坚持下来,这次也是。他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见没有鱼上钩,就把钓杆撂在了一边,然后冲着汪三说,好像没有鱼嘛。实际上那么多的白条鱼在他眼皮底下窜来窜去,都是一揸多长。其实杜四一直惦记着去山上打猎那回事情。汪三没搭理杜四,在静静地注视着水面。从杜四这边看去,汪三的钓杆横在空中,而汪三垂在钓杆的一端,另一端根本就看不见钓线。
岸边有一只搁浅了的破木船,杜四坐了上去,看着远处的湖光与山色,排岭的楼群看上去就像从山上长出来的一样。过了一会儿,杜四低头朝水里吐了一口唾沫,白条鱼便窜到水面上争先恐后地争抢起来。于是杜四又吐了几口,直到吐不出来。杜四又仰面躺到了船板上,他的身体刚好撑满了船面。天上没有太阳,但也不阴沉。杜四眯起了双眼。不知过了什么时候,杜四醒来,感觉下面的两瓣屁股被鱼嘴啄来啄去。杜四发现身下的破木船已经朝水下移动了三四米,几乎浮在了水面上。杜四看着潜伏在水下的白条鱼,心想,哼,这帮狡猾的家伙,竟然想把我拖进水里吃掉我呀。幸亏及时发现,不然屁股先要烂掉了。
杜四一步跨上了岸,屁股上在滴着水。这时,茶房的门开了,走出来一对青年男女,蓬着头,一副性交过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朝杜四看了几眼。杜四把头扭向汪三这边,问钓了多少了。汪三说有十来条了吧。杜四说,那又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啊。又一条上钩了,汪三说着,迅捷地向岸上甩线,只见白光一闪。杜四被吸引住了,刚要迈开步子,向汪三走去,就听见有人在拍打茶房的房门。一个穿着斜襟褂子的女人站在紧闭的房门口,嘴里咕哝着什么,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杜四走上岸,问女人拍打房门干什么。女人极力想说清楚,当然杜四也猜了出来。她是来向茶房的老板要春天采茶的工钱的,她是从后山过来的,已经跑了好几趟了。杜四说,刚才还看见他们的,就刚才。杜四又察看了一番四周说,肯定没有走,他们又进去了,不肯开门。于是杜四帮女人继续拍打房门,声音很大,快开门了,人家来要工钱啦。可里面仍不见动静。女人问杜四屁股怎么湿了。后者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进去把他们找出来。杜四看到山墙上的半人高的木窗,用手猛地一推,中间的撑竟然断了。于是杜四爬了进去,窗台上哗啦哗啦直掉土。杜四来到床前,摸了摸被窝,里面还有些热气,但已经没有人了。杜四骂道,这对狗男女,不付人家工钱,躲了起来,房门也反锁了起来。于是杜四从一楼窜到二楼,又从二楼窜到一楼,仍然不见那对狗男女的影子。结果弄得杜四浑身是土,而且头上沾满了蜘蛛网。杜四看着窗户外面,汪三站在水边一动不动。而那个山里来的女人正扒着门缝,恨不能把头伸进来。
2001.4.28.

附:《我的南方兄弟》

我的南方兄弟



我的南方兄弟,你虽远在他乡
但我仍能感觉到你无畏的生长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你在朋友们中间沉默不语
深陷在沉默里的你就像黝黑的树枝
已悄然覆盖了我们
生活问题首先是勇气问题
可是,我们面对的永远只是自己
假如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好吧,拍拍屁股各自上路吧!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
留下了我们,用无知和善良温暖自己



父亲年轻时就是村里最好的猎手
那杆猎枪为他赢来了爱情和好名声
我们的父亲经常背着猎物
从小镇的街道上走过
谁都愿意跟他打一声招呼
那时他的朋友满街都是
可是一场疾病袭击了他
被洗劫一空的父亲像村庄一样
安静,该走的都走了
没走的就注定这样留下来
贫困以及贫困所带来的不安
还有这群孩子,带着小兽般的表情
告诉你们,生活往往是这样
企求得越多得到的就越少
我们的父亲--一个好猎手
两手空空地说



因为房租关系,我的南方兄弟
不得不再三搬迁
心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生活
有时只是我们必须羞愧的一个理由
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里
我们更要去学会爱和贞洁
不谙世事的姑娘,站在你面前的
只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乡村猎手
看他操起那杆锈迹很重的猎枪
将枪口对准这个世界
单纯的姑娘,让我们
在越来越猛烈的高潮中
学会爱这世界
爱我的和我所爱的姑娘
统统都到夜晚的广场上来吧
你们要知道爱是多么广大
抛弃彼此间的仇恨
就像丢掉一件旧时装那么容易



南方的雨季是一桩心事
姐姐们的童年早已发了霉
未来被小心地放置在梦中
而梦则盛开在乡村贫穷的夜晚
奶奶的房间只有二姐还住在里面
面色苍白的二姐以为
奶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时也回来,跟孙女说一阵悄悄话
清晨姐姐们照例去渡口乘船上学
可是谁也没发现,二姐已倒在了路边
那天天气很好,大家都很高兴
谁也没注意二姐落在了后面
二姐悄悄地躺在了去渡口的路上
周围的青草,沾满了水珠



当房东老太在窗口下哀悼已经死去的猫
当采茶的母亲抬起头来看着远处
当姐姐们的孩子围在外婆家的饭桌前
当他们空洞的饥饿在傍晚的光线中纷飞
当疯狂的姑娘都做了忠实的妻子
当奶奶缠着小脚梦呓般的踏着芬芳而来
当朋友们在匆忙的人流中谁也认不出谁
当年老的父亲摊开宽厚又温存的手掌说
“我最大的愿望是......”
当街上的工人爬到天上撤换掉过时的广告牌
当死去的二姐在黑暗的地方微笑
我的南方兄弟,你
像一束火焰在挥舞你的身体



我的南方兄弟,
生活该赐予我们的都赐予了
我们仅有的错误
只是轻易饶恕了自己的罪行
我的南方兄弟,有时
那些最远的事物我们都无从逃脱
我的南方兄弟,
忧伤的人们用无谓的忧伤对望
平庸的人们以平庸的想像完成一生
幸运的以及不幸的人们
因为你们如此相似
才遭致彼此的厌恶
我的忧郁的南方兄弟,
你怀着绝望的心情付诸这世界
就像劳累一生的农民付诸他的田地
我的孑然一身的南方兄弟,
情人们的眼泪浇灌了你富饶的身体
你犁铧般的目光在昭示她们发暗的魂灵
我的瘦弱的南方兄弟,
你的来自南方的面孔尖锐而又生动
像是雨水清洗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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