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曾浩负责调查的一件案子
曹寇


早上,我去上班,在车上听到有人说,张亮被王奎捅死了。这两人我很熟悉。而且曾经十分熟悉。所以对此事我感到十分震惊。然后,我突然想到我的朋友曾浩是《南京晚报》的记者,于是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对此很有兴趣,说是要立即赶到鸭镇采访。曾浩想采访完毕就到我所任教的学校来看我,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你最好别来,学校忌讳媒体。言下之意曾浩是不知道的,学校为什么忌讳媒体,我相信曾浩如果来我们这所学校一趟就能明白,首先,校园门口遍布各式各样的店铺和摊点,会将他挡在校园门口大约十分钟;其次,我的课堂稀稀疏疏,许多学生聚集在校园门口那些店铺的房子里打牌、抽烟、脏话连篇,这会使我在曾浩面前感到惭愧。我不喜欢那样。三,学校内部事务混乱,有无处不在违法乱纪现象,比如说吧,曾浩很可能和我聊着废话之间,我们办公室会有一位教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一掌将某个学生打翻在地。我担心曾浩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借看我,实则对这所学校进行爆光,正如我们校长所说的那样,这年头,媒体软弱无能,但学校比他们还要软一点,所以教育问题格外引起他们的关注。那样的话,我将无法继续在这所学校混下去,即便混下去,也不再有我现在混得这样好。当然,我信任曾浩不会害我,问题在于他还带了另外一些我所不认识的新闻记者,我能拜托曾浩放我一马,但不能管得了另外那些人。曾浩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放学之后,我下意识里在学校滞留了半个小时,其间,曾浩没有联系我,果然没来。在此,我十分感谢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再次听到车上的人在谈论着昨晚发生的那起凶杀案,即,张亮被王奎捅死了。我坐在公交车一把专供老弱病残孕安坐的绿色椅子上陷入了沉默,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他们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张亮这样或此类的死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此外无它。我想说的是,那把椅子被刚刚下车的一位中年妇女焐得滚烫,此温度对这个阴冷的冬天而言无比反动。所以,它居然让我沉沉睡去,误了车站,于是我所乘坐的那辆322路公交车把我带到一个叫新卫的地方。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我被司机喊醒后,只得下车等待往回开的322车。在车站附近的一所新房子前聚集了一些当地百姓——当地百姓,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一个中年偏后的男子正双手紧紧捧着一个没有一滴茶水却结满茶垢的玻璃杯在说着与政府唱反调的话,周围的听众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这时候,我意外发现,在西方,乌云稀释而去,半露一抹桔黄,像一个受了凉的小孩子将屎拉在了天上。

十多年前,我还是个乡村少年,在我现在所任教的这所学校读书,区别在于,当年青砖包围,教舍布局有如北京故宫,现在则全换了,几幢楼房是我当总务副主任时建造的,我现在的一点积蓄得感谢这几幢楼房。不谈这个,继续谈乡村少年:他们书包不是斜挎,而是坠在胸前,书本沉重,只得佝偻着走路。头发也完全是自然生长,就如李小龙电影里那些肌肉坚硬的青年。从来不洗,倒也油光可鉴。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一如既往穿哥哥们的。是这样的,即便到九十年代初期,乡村现实基本还保持了六七十年代的那种所谓的“朴素”,如果有什么变化,也很少体现于衣着,更少体现于衣服每年都要加长的少年身上。在夏天,即便父母开恩买了件新衬衫,也不知道将它塞进裤子里,而是任由其摆荡。加之那是长身体的年月,很瘦,或者不瘦,是单薄,所以,乡村少年总是白衫飘飘。假如不飘,那么就请把自行车蹬快点,穿越那些人群,一如要飞到空中。
当然,也有把衬衫塞进裤子里的,那是发育早的同学,他们嗓音提前发粗,和现在的学生一样,上课特别爱讲话,所以课堂总是嗡嗡的,如同置身缸中。不过,即便这少部分人,在将衬衫塞进裤子的时候,倒不是塞进短裤和长裤之间,而是直接塞进裤裆,因此,那种老式的,也就是那个年代运动员穿的短裤就从裤腰处直接翻露了出来,皱乱不堪的松紧和洗褪了的蓝布上是两条无比扎眼的白杠。在这群知道将衬衫塞入裤子里的人之间,大概惟有张亮深谙穿衣的学问,也就是说,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他短裤的颜色,也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穿那种运动员短裤。关于他的外貌,我的描述是:平头,蹲身即可见其雪白的头皮,眉目英俊,上身那件白衬衫到腰间嘎然而止,而下身一袭黑裤则笔直垂落,白袜白鞋,行走无声。
张亮多么强大,多么漂亮,他打败了所有跟他打过架的人,那么多女生都喜欢依成一排看着他迅速从她们面前走过。

张亮家与我家是邻居,我俩一样大。我学习当然一直比他好,所以其他没他好,包括长相。下河摸鱼也不如他,这一直令我十分难过。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水淹了田,鱼在田垄之间。我就跑去摸鱼,摸了半天,只摸到若干小毛鱼,仅供猫餐。后来他也来了,鲫鱼、青鲲、鲢鱼,不一而足,转眼就满载而归。我说,张亮,你教我摸鱼好吧?张亮对我一笑,说,赶紧回家读书去,你还要考大学呢。
但我确实一直没把自己学习好当作可以骄人的东西,恰恰相反,那只能令我羞愧。在我后来进城念书后,张亮一而再,再而三地带各式各样的姑娘回家,我父母看在眼里,只要我一回家,他们就在我面前提起张亮女朋友很多很漂亮的事。我说,那我不念书了,你们给我找个对象吧。我爸爸说,好好念书,不要歪门邪道。我妈说,难道你就,就不能在学校找个对象?
实话实说,我读书那几年确实没搞到对象。我喜欢过一个女同学,她被我们宿舍一个男生追去了。有一天,我在食堂打了四两饭,带到宿舍用开水泡了就一袋二毛五分钱的榨菜吃,吃完了,怕洗碗,就站在窗前向外看,对面女生宿舍的窗前飘满了各色各样的内衣,在那些滴水的内衣下,刚刚归来的同学依此进入属于他们的楼房。这时候,我又如约看见我喜欢的那个女生和同宿舍的那个男生走了过来,于是下意识地往窗后避了避。与此同时,我立即感到无与伦比的痛苦,我想到自己整日呆在这里空虚得要命,而张亮却在社会上纵横驰骋,从来不缺钞票和女人,这究竟为什么呢?那时候,我还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喜欢的那个女生跳楼自杀了,是冬天,她穿着雪白的羽绒服,当她从楼顶落下的时候,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加速度,而是越来越慢,在楼层一排排整齐的窗前缓缓飘落,有如一朵白云降临地面。但她还是死了。我跑到她的面前,发现她真的死了。我就说,你就不能不死吗?
张亮叫我读书,这倒不是他讥讽我。他对我很好,我们亲如兄弟。在更小的时候,他曾经打不过我,那时我还是个肥胖儿童,他则纤细渺小,我们掼四角、砸铜板、斗鸡子。有一回,我将铜板扔到了他的脑袋上,流了许多血,第二天他还头裹纱布、背着书包跑到我家来喊我一起去上学。所以,在少年时代,在这个至今仍然混乱的乡镇中学,从来没有人欺负我,因为即便那时,我们每天上学还是一起,谁会欺负天天和他一起的人呢?这里要说的是,张亮家那时比我家穷,只有一辆自行车,是其父亲卖菜专用,所以每天都是他骑着我的自行车带我去学校。在去学校的路上,那个大坡至今还在。但张亮从来没有叫我下来过,他像他父亲拖菜一样使劲蹬车,直至坡顶。在坡顶他会停下来擦擦汗,然后命令我坐好,这才一起享受滑下大坡的速度。初中毕业后,张亮就离开鸭镇到外面混世界去了,自此以后,我就很难遇见他了。关系也疏远了许多。只是每年寒暑假才可以碰到。碰到了就互相问问情况,如此而已。
我在城里读书,没有想到张亮会突然跑来看我。他的意思是,想在我的宿舍住几天。我答应了,那是我失恋的日子,我需要张亮给我力量,但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失恋的事。他看见我的被面、床单上布满了风干的精液,大摇其头,并说要给我找个女人搞一下。当时我无法接受,即便今天也未必接受。于是,在那几天里,他和我白天一起夹着书本去上课,晚上睡在一张床上(这情景有如朱文《弟弟的演奏》中那个表哥)。我的同学们都被他吸引住了,每个夜晚,宿舍里都被闻讯而来的男生塞满,他们安静地听一个闯荡江湖的同龄人谈论为他们所不知的新奇事情,群情振奋,无比崇拜。后来,我们班一个女生对张亮产生了好感,事实确实那样,比较起来,肃杀阴冷的张亮比校园内任何一名男生都更具男子汉的魅力。不巧那位女生的男朋友知道情况后,来到我们宿舍找张亮,张亮没有和他谈一句话,他看了来人一眼,那人就离开了。好在张亮并不对那位喜欢他的女生有什么表示。所以,大约住了一个星期,张亮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是张亮躲避“严打”才来找我的。他临走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我走了。

现在我想谈一谈《南京晚报》的记者曾浩。他和我认识时间并不长。因为写作,我先认识了江敏,江敏说,李黎不错,我就认识了李黎,同时认识了李黎的朋友赵志明,然后我就把在网上认识也同城的张浩民和彭飞喊过来吃饭。后来张浩民过生日,摆了次酒,酒后,韩东、顾前等人回家去了,刘立杆、外外及我们几个人去半坡村喝酒。到了半夜,大家都觉得很无聊,这时候刘立杆打了个电话,叫来一个人,此人就是曾浩。曾浩当时胡须很长,我以为他岁数很大,但又看着面熟。不过还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后来大家随外外去延龄巷的一家广东菜馆夜宵,我的眼镜在大雨之中掉了一块镜片。很不舒服。赵志明喝醉了,在雨中冲天空大喊大叫,莫名其妙的诅咒同道路上的雨水一样泛滥成灾。我还记得光着脑袋的刘立杆在我的前面大步奔跑,雨水紧追不舍,看起来就像个越狱的逃犯。然后就是大家坐在那家广东菜馆沉闷地喝酒。当时已是凌晨一两点的样子了,我之前很少熬到那么晚,疲惫不堪,加上眼镜的问题,简直忍无可忍,即便那家菜馆有个看起来非常舒服非常像一百年前皖南或浙西的深院小姐的服务员——或者正因此——我打起了瞌睡。刘立杆几次问我,都把我惊醒。但很快又进入迷糊状态中。后来,突然我听见曾浩提了个问题,小五子你认识不认识?我看大家都在看我,知道是问我。我就说,认识,一个村的。他就说,那我们见过啊。我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我只能用小五子喊我的名字来求证,我说我那时候叫阿西,你真的认识我?他将筷子一顿,说,操,就是你,阿西,没错,我还去过你家呢。
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那是1998年,我还住在鸭镇。我们村的小五子那时跟曾浩是朋友。小五子又跟我关系很不错,每次回鸭镇都会到我家来聊上半日。那时候我在家里读《鲁迅全集》和《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另外还兼读一套民国年间出版的朱熹校注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书法碑帖。在古籍里,相比之下,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喜欢《左传》和《桃花扇》,尤其是后者,我认为它简直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千古绝唱。关于书,我不说了,说我的读书环境吧。窗前,是一株巨大的泡桐树,它叶子硕大,花香呛人。我总是在它的阴影下无所事事地站立在窗前用毛笔写大字。泡桐这种树木长得太快了,日新月异,快到令我忧伤。不仅如此,在那些湿润的下午,我听到那些在树顶的鸡鸣就感到十分空虚。我总是感到空虚,我太空虚了。我为自己的空虚而感到空虚。在这样的生活中,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去找邻村的王奎玩,王奎比我大几岁,也没娶老婆,跟着他爸爸在镇菜场摆个肉案卖肉,年底也给农户杀猪。他也喜欢写大字,颜真卿写得还很不错。我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从田埂上抄近路去王奎家玩,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怨恨自己没有发财,也没有发财的门路。我则背对着他拿他的毛笔在纸上随便画字。画得好的,就举起给他看。画得不好的,他来看了,我就用笔将它涂抹掉。有时,他也会晚上到我家来,每次来都会带点猪杂碎给我,我自然不会有多客气,收下了事。1998年我在《南京日报》和当时一份主要由楚尘编的《东方文化周刊》上看到了朱文发起的“断裂”运动,十分激动。所以王奎来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写的有关这个活动的一篇文章给他看。那篇文章的意思在表达我对这一运动的支持的同时,也表示了很难理解韩东所说的“鲁迅是个老石头”的说法。王奎扫了眼,没有多大兴趣,他的兴趣始终是发财。这让我很扫兴,他也不太高兴,没坐多久就走了。他一走,我的门又被敲响了,是小五子夜访而至,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瘦削而又高大的青年,他,就是曾浩。
我现在说这个的意思旨在告诉曾浩,你与你现在所调查的案件的凶手擦身而过,也许你跟小五子来的路上曾看见王奎不断闪灭的烟火。与此同时,你也经过了被杀死的张亮家门前。也许你在经过他家门前的时候,因为他房间的光亮曾侧目一暼。而张亮其时可能正在家中洗脚,准备上床睡觉。就是这样。

王奎是个不错的人。他虽然杀过猪,但身宽体胖,满面红光,为人敦厚。他想发财我可以理解。他的堂兄弟们都在外面搞运输,很有钱,所以他的堂兄弟们都盖起了非常壮观的三层小洋楼,使王奎家的1982年盖的三间破平房很丑陋。不仅如此,他的大伯大妈还很明显地表示了对王奎一家的鄙视,这令王奎十分痛苦,他经常顶撞他爸爸,觉得他爸爸没本事。他爸爸也骂他,说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靠老头子混日子。他说,不怕老子穷,就怕儿子养得怂,你这么怂,倒怪老子来了,往哪儿说也说不过去。王奎自然不是真的把怨气撒在他爸爸身上,而是他实在太有怨气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有时跟我说,如果不能发财,还不如去死。我说,我可以替你跟我们村的张亮讲讲,他在外面混得不错,你可以跟他混混看。王奎说,哦,张亮啊,算是“名人”啰,我知道的,活老鬼一个,打架斗殴抢场子,跟人家打架就打架了,居然用铁棍子打,把人家打倒也就打倒了,还在人家胳膊上猛跺,把人家胳膊跺成三截你知道吗?有这么残忍的人吗?叫我跟他混,我还看不起他呢。
我不太清楚张亮是怎么在外面混的,这么残忍,我也是第一回听到。后来,除了王奎跟我说过张亮一些混世的残忍手段之外,还道听途说过许多鸭镇人的话。但我将信将疑,这一切,怎么能跟我印象里的张亮相吻合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张亮除了当年躲难在我宿舍里说过点外,就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是怎么混的。那时他勇于说,大概是因为岁数还小。但,我可以保证的是,他当年说过的混世手段不仅不残忍,而且还充满了勇气、智慧和喜剧色彩。
比如他在我们宿舍曾说过的一段:说是他刚踏上社会时,在一个单位当保安,闲来无事,和人家打赌,赌一个碗里盛半碗饭半碗屎,中间隔层塑料薄膜。人家说,张亮,你把这半碗饭吃得一粒米不剩,那么我就把这半碗屎吃下去。张亮二话没说,揉了两个纸球塞住鼻孔,拿起筷子迅速就吃完了那半碗饭。在场的人都看呆了。那个和张亮打赌的人后悔起来,申辩说自己只是跟张亮开玩笑,并没有想到他真会吃。张亮说,谁他妈跟你开玩笑,吃你的屎吧你!那人当然不吃,争执无效,只好动手。那人看张亮身材并不是十分强壮,并不畏惧,结果被张亮一拳就放倒在地,半天才爬了起来。
吃不吃?
张亮,求求你,饶了我吧。
是你要赌的,大家都可以作证,吃!
给你钱还不行吗?
不行。
五百。
吃!
你一个月工资也只不过两百……
老子不要钱,吃你的,那屎该你吃!
真吃不下啊,张亮,一千,一千行吗?
后来,围观的人都劝张亮,要钱好点,就收下他一千吧。张亮并没理会他们,而是说,不吃也行,跪下,喊十声爸爸。那人就真的跪下喊了十声爸爸。
一千块钱拿没拿,我,不得而知。

我至今还在鸭镇中学教书,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但2000年的时候我却搬离了鸭镇。现在住的地方离鸭镇很近,每天上下班,四十分钟路程,也不算什么。谈起我搬家的缘由,在于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我受到无穷无尽的骚扰,村里那些人总是嘲讽我岁数很大了却找不到老婆。怎么说呢,我确实没有老婆,这是因为我对老婆没有兴趣。但这并不说明我没有搞过女人。在我们村里,包括学校里,他们总认为我是童男子,在这个年代,一个男人活到我这么大岁数还被人笑为童男子,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我确实不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说,早在1997年,我就搞过了女人。
那年我放假在家,如约而至的还有洪水。每年这时候,因为家人都忙,惟独我闲,我只得去大堤上参加村里组织的防汛工作。所谓防汛工作,就是白天黑夜坐在大堤上临时用草和塑料皮搭建的防汛篷里,按时分批在堤脚巡视,及时发现管涌、漏洞什么的。每户一人。有的家里实在抽不出劳力,就派小孩子去,而这些小孩子有的居然是我的学生。总之大多数是老弱病残。如何打发这炎热漫长的时日,惟有东拉西扯。他们的话题集中在陈年旧事上,比如一个死于1965年除夕大雪日的人至今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们口干舌燥的口中,仿佛那些遥远的死人正是被他们叫太阳烘烤出的汗水腌渍了,从而又很奇怪地得以保鲜。除了陈年旧事,这些抠着大脚丫子的男男女女还能谈什么呢,那就是他们本身,男女。那些故事我不想复述。令人讨厌的是,在他们话题告一段落之际,总是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他们就再次提起老婆或童男子的问题。
这使我十分难堪,因为我的学生就在身边。他们发现了这一点,问得也便更加起劲。这直接导致九月份开学时,我的学生一起在背后议论我的童男子问题。然后,他们躲在一个地方大喊一声“童男子——”,我开始还追去给其一顿暴打(往往打错了对象),后来就懒得去理了。只好埋头加快脚步走路。这不仅没有使这些坏孩子感到无趣而不再提起,反而受到鼓励,像电线上的麻雀一样站成一排齐声高喊。直到后来,居然有几个发育过早且无比风骚的女学生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1997年那年,我们所没想到的是,张亮突然也出现在了大堤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来防汛。他对我说,因为最近外面事情都解决了,呆在家里,索性帮家里来防汛。在1997年,最广泛的通讯工具是BP机,这已足以使拥有者感到骄傲,但我们的张亮不仅有BP机,而且也有当年被称为“大哥大”的手机了。他就是穿着西装短裤,腰别这两件通讯工具出现在大堤上的。他的皮肤比所有的人明显地白许多,他英俊无比。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在那些男男女女再次攻击我的老婆或童男子问题时,张亮突然站起来给在场所有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不是比喻,是真耳光,即便我们必须称之为爷爷的人也在所难免。我被他吓呆了。然而,即便如此,无人敢置一词。大家就那么默默地守望着滔滔江水,居然显现了某种秋冬天气一般的凄凉和绝望。后来,张亮使用他的大哥大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他和对方说了什么。半夜该我和他起来巡视的时候,他把另外两个人喊醒,将手电交给他们,然后拉着我离开了大堤。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也不敢问,只是跟着他大堤上向前走,一直向前向前。左边是黑黝黝如同塌陷下去的庄稼,右边则是宽阔的江水,它映射着满天星光和彼岸的混乱一片的灯火,它们连成一片,照耀着我们走动。这使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大堤是一条直线,而事实它却是一个弧。在这个走不到边的弧的一个点上,我们停了下来,那里有一艘皮艇,我们上了皮艇,很快即到达彼岸。然后,我们又坐了一辆车,在一个灯火通明的房子前停下。进房子,进包间,那里有个小姐在等着我们。就是这样,这个小姐是他送给我的。他临关门,说,放心,她很干净。另外,我不得不说句心里话,这个小姐是我至今遇见的最漂亮的女人,这是严重的事实。你知道了,我的童男子生涯至此结束。

王奎大概在1999年左右学了驾驶。他是一把好手,居然在2000年把车开到了西藏。他对我说,在西藏,开了三天三夜也没有看到一辆车,一个人,一户人家,一棵树。这使他以为自己死了呢。后来,他看到前面有个东西在移动,就加大油门赶上去,是一辆车,他说自己当时的高兴无法形容。我可以理解,我知道,那是死而复生的感受。但还有令他更为幸福的事情,那就是他发现对方的车牌也是南京牌照。于是,他立即流下眼泪,手一直按在喇叭上。那位司机也发现了这一点,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于是他们就这样一路按着喇叭并行前进。直到分岔的路口。在此期间,他们并没有停车下来互相握手,或拥抱,那样已经够了,王奎说,我从西藏回来以后就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发财并不是难事。
于是他用开车积攒的钱在鸭镇开了一家浴室。鸭镇不止他一家浴室,竞争是在所难免的。王奎说,招聘小姐他是第一家。自从他招来八个小姐,他的生意明显好转。而且越做越大。大到他的浴室天天爆满。所以,我又花钱新建了场所,不仅如此,还大做装潢。他相信,一切投资都会成倍成倍的得到回报。事实也确实如此。
不过,他开浴室时,我已离开鸭镇。每天上班也不从他那儿经过。偶尔碰见,他便极力邀请我去他那儿玩一玩。后来,我也去过一回,但因为身在本地,又碍于所谓“人民教师”的身份,并没有干他的小姐。我感觉,他发财了,而我还是那样。我没有不满,我就这样了还能怎样,就是这样。
然而此时,张亮却突然从城里撤回到鸭镇。据说那里竞争太厉害了,不仅是生意问题,即便靠拳头吃饭也存在着巨大的竞争,具体地说,就是不断发生械斗之类的火拼,强龙不敌地头蛇,没办法。其实,这时候,我不仅已不再与王奎有什么来往,也完全对张亮感到恐惧。我不愿意看见他。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大多来自传闻,有的甚至来自于我那些学生。在我的学生,这些未来的地痞流氓之间,被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张亮。应该说,我2000年搬离鸭镇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张亮。
前面说过张亮的残忍,但都是道听途说,我因从没有看到过,将信将疑。后来我才算是领教了一回。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张亮家盖房子,侵占了东边邻居(我家在其西)孙家的地皮,孙家提了出来,要求他们立即停工。张亮家不予理睬,结果孙家人就夜里将砌好的墙给拆了。正好那天张亮在家,我也在家。我看见张亮提着一根木棍进了孙家。他的手,在我方向看过去,仍然青筋暴露,无比清晰。我们都知道要出事,一起随着他赶去。但已经迟了,张亮就用那根粗木棍反复打在孙德才身上。孙德才我们喊大伯。他只是一个瘸子,一个做鞋子做裤子的裁缝,我和张亮很小的时候最爱到他家去玩,他有许多木刻的脚模子和许多铁鞋掌,我将张亮脑袋砸破的那块“铜板”就是鞋掌之一,不仅我有,张亮也有,只不过他没有砸我而已。孙德才很喜欢我们,相比而言,他应该更喜欢张亮。张亮家那时候很穷,如果买了布,做衣服,孙德才总是不收他们的钱。在我们少年时代,张亮那笔挺的裤子都出自于孙德才之手。
我上去抱住张亮,他很轻易地就挣脱了我,继续打已经不能动的孙德才。棍子击打在肉体上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沉闷。没办法,我只能再次上前抱住张亮,我大喊,张亮,你疯了,你怎么打孙大伯呢!他这一次没有挣脱我,而是在我拥抱中旋转身体,伸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满眼红光地朝我吼道:滚!

现在,我可以说一说王奎为什么要杀张亮了。当然,这不是我所亲见的,仍然是道听途说,我现在已经相信道听途说了。我觉得道听途说本身就是小说,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我要说,小说比真实更真实。我不知道曾浩调查的结果是什么?至今没有看到他们报纸有无登出了此新闻。在此我想学个坏,抖露曾浩一个性格特点:他总是不紧不慢,比如我电话通知他时,他说马上来,结果拖到下午才达到鸭镇去采访这件事。在我看来,他不适合当记者,而更适合写小说。当然,他在写着;还是当然,他写得很慢。我则很快,快到现在差不多就是在写一篇新闻报道。
张亮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回到鸭镇来混。鸭镇因产大棚蔬菜而远近闻名,这之间存在的农业生产资料(例如竹竿、塑料薄膜、农药等)和农产品收购等买卖便存在着巨大的利润。这,几乎全部被退守鸭镇的张亮包揽了,此乃题中应有之意。不仅如此,张亮也将几乎所有的店铺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经济发展,生活腾飞,鸭镇也便出现了娱乐场所,酒店、KTV包间、发廊……然后就是浴室。张亮当然要向这些新兴产业收取自己的“保护费”,这从他来说,完全正确。那么,王奎是最善经营浴室的老板,他引进了八个小姐,而别人要么没有,要么还没有八个。张亮从他开始下手也是必然。之前,他已派人来说过两次,均遭到了王奎的拒绝。在张亮看来,事不过三是他做事为人的根本,所以,第三次,他亲自上门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先就是打。王奎打不过张亮。王奎几乎要给张亮打死。
张亮说,怎么说?
王奎没作声。
张亮就说,去吧,现在就进去拿。
王奎转身进了里间。然后空手出来。
张亮说,东西呢?
王奎说,没有。
张亮说,哦,还挺硬,跪下。
王奎不跪。
张亮于是在王奎肚子上踢了一脚,王奎直不起腰来。
张亮抬头看站在王奎身后的兄弟,示意他们踢王奎的腿弯,使其跪下。但,就是这个疏忽的瞬间,王奎从怀里取出他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杀猪刀朝张亮胸口捅了过去。然后又迅速拔出,再捅,再拔出,捅。
三刀,张亮只哼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混乱之中,张亮的腿使劲向前方蹬了几下,就不再有任何动静。
他死了。

截止此文发稿时止,曾浩电话告诉我:曹寇,你提供给我们的这件案子我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明天大概能上报,过两天我把一百块钱报社奖励给你的线索费带给你,我看你也别私吞了,干脆我们大家吃饭吧,行不行?

2003-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