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市高唱 |
嗯哪,那个被唤作荆柯的燕国汉子真是年轻。 之前,他和其他所有的武士一样在燕国各地扶剑游侠。除了佩剑,他还戴一顶巨大的斗笠,这为了在夏天遮挡烈日,在冬天遮挡风雪。——在燕地是从来不下雨的,除了晴便是雪,所以,斗笠使他一直可以行走下去,随便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于是,他经过喧闹的街市,又逶迤于疏落的乡村,最后止步于荒山野岭。翻越山岭过去,便是赵国了,当然,也可能是齐国。然而,所有冒险越界的壮士都被邻国的守卫将士射杀于山谷之间,尸骨为狼虫所噬。荆柯不想冒这样的险。他更多的是向北方走,在他的印象里,燕地之北并无国家,再于北之北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荆柯所知道的是,每往前(北)一步,便要多承受一分寒冷。 然后荆柯便结束了他的游侠生涯,隐于燕市,饮酒度日。 酒家平时所见到的是,那条汉子总在午后进到店中,也不招呼,照前次所坐的那个窗前过去,褐袍旋转,席地而坐。坐下后,先是解开佩剑,珰琅一声置于几上,又以双手扶住斗笠两边,举臂升起,平移,落于身体右侧。酒家于是一面感叹那顶斗笠确实要比别人的大些,一面慌张抱坛好酒送上。此人也便把视线降落到窗外市上,自斟自饮起来,全然不顾周遭一切,店中任何笑闹、吵骂,以至打斗均与之无关。更多的时候,店中并无什么事情发生,生意一如天气清冷,店家也便就势移近火塘打起了盹。及至惊醒,日色已暮,那汉子早已去无踪影,好在酒钱倒是如前一样搁在空酒坛子边上,一动不动,或只有影子移动,好像搁了许多年。 再后,汉子对面开始坐着另一条汉子。后者店家倒是认得,市上狗屠高渐离是也。高渐离也是嗜酒的人,却一向不在店中饮酒,而是都买回家中,一面杀狗剥皮,一面独自痛饮。所以,一条肥狗被剥皮分肉已毕,他也便醉倒案侧鼾声如雷了。那些前来买肉的人不便惊扰,自称自取,把肉钱放在所取狗肉空缺的位置即可。这日,听说店中有一冷面大汉但饮不语,便早早了结生意,也于午后来店中饮酒。 二人相对坐下,略有致意。店家赶紧怀抱两坛好酒送上。只见那二人并不相让,也不搭话,各自斟饮。及至日暮,才就店口左右散去。明日复来。 多日如此。 那日。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荆柯问。 “筑。”高渐离答。 “干什么用的?” “敲着响的。” “敲给谁听?” “敲给想卖掉狗的人家听的。当然,如果他们不想听,那就敲给自己听。” “哦。你是狗屠。” “对。” “为什么不把它放下来呢?” “我靠它活命。” “嗯。可以放下。” 高渐离看了看荆柯,放下了筑。二人就此一饮。 “你呢?干什么的?”高渐离问。 “喝酒的。”荆柯答。 “哦。那以前呢?” “以前到处跑。——咳,也不干什么。” “你是侠!” “差不多吧。” “那么,侠,有意思吗?” “没意思。” “我也能干吗?” “不知道。随你。” 二人就此再饮。 “女人呢?”荆柯问。 “有。”高渐离答。 “谁?” “隔壁寡妇。” “怎么样?” “胖,笑起来能看得见牙床上的肉,粉红。” “那,不太好吧。” “是不好。你的呢?” “有过。” “你那女人怎么样?” “好。她非常好。” “在哪儿?” “远。” “请说。” “要过易水,朝北走,狼山,杀五十匹狼,见一松林,过松林,有条溪,下游有板桥,过桥是村,数,第七户,院后左边那间房,窗台上有三盆花,有一盆死了,喊一声‘你有盆花死了’,窗就打开了,后面是她。” 又饮。 “我可以去找她吗?”高渐离问。 “可以。不过——”荆柯答。 “什么?” “她死了。——你可以去找她的坟。” “我不想找她的坟。她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 “谁杀的,谁?” “我。” “啊!” “嗯。” “好吧。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因为她骗了我。——你激动了,下次注意一下。” “好,不激动。你说。” “喝酒。” “好,干。” 乃第四碗。 “是这样的,她是个骚货。”荆柯说。 “背叛了你,是吗?”高渐离猜。 “不是。我喜欢骚货。” “怎么讲?” “她跟村里所有的男人都勾搭,从老家伙到小鸡巴。我当然也想被她勾搭,所以就叫她跟我睡。” “睡了吗?” “没有。她总是不跟我睡。” “为这个杀了她?” “不,怎么会,她那么骚,她越骚,我越喜欢,不跟我睡我怎么会杀,如果她到老都不跟我睡,我会呆那村里到老的。” “你是说,还是睡了。” “是,后来睡了。” “?” “她还是个处女。” 不喝。暂且沉默。 “哦——”高渐离拍了一下大腿,“原来是这样。” “对,就这样。”荆柯承认。 “喝酒喝酒。” “干。” 酒毕。 “这么说,你确实上当受骗啦。哈哈。”高渐离大笑起来。 “是的,兄弟,”荆柯有点感动,也笑了起来,“哈哈。” 二人就此大笑起来。然后他们觉得笑是不够的,于是就由高渐离击筑伴奏,唱了起来。他们唱的是: 北风在吹啊,雪也在下 我们没见啊,很久没见 记得多年前啊,我和你畅饮 你的木匠活啊,真是世间绝妙[注] 果然,此时店外雪大如席。 [注]:选自吴晨骏诗集《棉花小球?冬季》 2003-11-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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