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像
纯铁牙签

一个人独自生活久了，难免会产生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坐上眼前这趟公交车一直到终点站的话，会是什么情况？或者到终点后有什么事情有可能发生？说起来有趣，眼前这趟174路公交车，几乎算得上是本市路线最长的公交车，虽然每次去市里都要坐上它，这么久了却还一次都没有去过终点。路太长了，长得有点超乎想象，那个叫白马村的地方，就是一个老市民也很难说清楚究竟在哪儿。这路公交经过的站点也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站点，比如，何必选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公司作为起点站呢？174这三个数字也显得奇怪，我们跟本无法想象，公交公司干吗非给它编这样一个听起来毛骨悚然的号码。因为以上这些原因，在这路174路公交车上，人们很难看到作为一个大城市所常见的拥挤的现象，不论是平时还是周末，车上的乘客总是寥寥无几，无精打采地坐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然而174还是照常开着，是否赢利已经不是一个在考虑范围之内的问题，无论刮风下雨，它总是在公司门口出现，准时开出，把我们从那条又破又窄的街道向市区带去。车也很破旧了，在路上颠三倒四，我们总担心它一不小心会翻掉，或者象在警匪片里看到的景象那样，忽然爆炸，火光冲天。谢天谢地，这些事情总算还没发生。
那么，干脆就去终点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有加班，没有约会，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购买，去那个什么白马村看看没准也是个打发时间不错的选择。这么一决定，我的精神明显好起来，煞有介事地欣赏起两旁的风景起来。公交车还是跟平常一样，吭哧吭哧，红灯停，绿灯行。过了市中心，人明显少了起来，车上显得空荡荡的。想起自己以前也是在市中心下车，那样一来，可以想象这趟174路公交车，一直就是这么空荡荡地开来开去的了，象一个孤独的游魂。
这时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在城市边缘一些几乎跟我们公司门口那条路一模一样的街道上颠簸起来。周围是一些破旧的民房，用白色石灰涂写的大大的“拆”字触目惊心，这说明城市的规划已经涉及到了这里，这些作为牲畜交易场、燃料（主要是煤）交易场、民工住宅、地摊、低档次的色情场所的违章建筑也将不久于人世，取而代之的将是高楼大厦、整齐划一的街道、美观的路灯，和市中心毫无二致。
姑且称这片区域为“贫民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了。我不知道公交车在里面穿行了多长时间，反正是很久很久，久到这机车的轰鸣已经成为整个身体的一部分，久到正个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个人。司机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我曾经试图问他，既然没有人到这鬼地方来，又何苦把路线安排到这里呢？但是看到他那专心开车的模样，也就作罢。
车子最后在一片垃圾遍地的院子模样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同时院子里还停着一辆174，院子周围是一些简易平房。司机说：白马村到了。并用眼睛瞅了瞅我，似乎是对我到这里来表示不理解。随后他拉开车门，提起自己的塑料茶杯，跳下车子，冲那边174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进入旁边的一间房子，估计是上厕所去了。
我也下了车，走到街道边，依然是那种破得难以想象的街道。狭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建筑也是矮的破的灰蒙蒙的，和“白马村”这样的称呼怎么看也沾不上边。失望当然失望，但既然来了，况且174路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有返回的迹象，姑且先转转吧。
没有人，没有一棵树，唯一的绿色只是街边长出的狗尾巴草，并且叶子上布满灰尘，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穿过几条巷子，所见皆是千篇一律。我开始留意有没有象样的店铺，想买瓶水，口有点渴了。这时一家奇怪的门面映如了眼帘。说它奇怪首先是整齐的形象，虽然坐落在这些破落的建筑群中间，但它无疑是整齐的、鲜艳的，店面的设计也颇有风格，我敢说就是拿到市中心去也毫不逊色。橙色的招牌、同样橙色的门、黑色字迹，在这片灰蒙蒙的主色调中显得格外显眼。其次，是它的店名：“狗工作室”，配以英文“DOG STUDIO”。这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室？怎么又给取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名字呢？
我决定进去看看，毕竟这算得上我在白马村唯一的发现。况且好象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要把我往里面拽。门虚掩着，但我还是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头从门缝里面探出来。一副冷峻的面孔、一头蓬乱的头发，尤其是眼睛，真有那么一点目光如炬的意思。“进来”，他说。等我进到屋子里，他又迅速把门掩上，好象是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屋子光线暗淡，过了好一会我才适应过来。我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皆是同样的黑色。屋子里杂乱不堪，堆着一些仪器模样的东西，还有一块很大的油布，盖着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等你很久了”，那男人忽然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你一定觉得不解吧？”，他也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其实道理很简单。”一个壮硕的四十岁男人。
我问：“怎么个说法？”
他说：“每一个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我所等待的人，你当然也不例外。你一定是坐174路公交车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吧？其实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却偏偏又来到这里，你是一个寂寥得无以复加的家伙。你到这里来无非是想找点乐子，打发用不完的时间，而事实上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乐子可找。还不是象你那里一样，充满无奈、寂寥？怎么走你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兜着圈子。无奈和寂寥是你坐再远的公交车也走不出来的，这点可明白？”
我若有所解地点点头，他继续说：
“每个从别处赶到这里来的人都跟你一样。我住这里不是一年两年了，对这个我还有点研究。虽然你们长相不同，性别可能不同，年龄也许也不同，但归根结底，你们是一样的。拿什么来比方你们呢？狗，流浪狗。你们象流浪狗一样毫无意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被别人鄙视，赶过来赶过去。归根结底就这么回事。这样的人太多啦。我要做的，就是研究你们，收集你们，同时也让你们获得充实、自由和你们本身就该拥有的意义。”
收集？
“过来”，他冲我微微一笑，“到这边来看看。”
我跟他走到屋子的更里边，也就是那盖有油布的地方。他把灯拧开，屋子里顿时雪亮一片。随后他一把扯开油布。一对大大小小的人形蜡像顿时凸现在眼前，象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逼真之极的人像，神态各异。除了明显看得出是石蜡制品，根本就象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恐惧感猛然从心里升起来，想跑，但腿象是生了根一般，拔也拔不动。
“我的作品，”男人轻松地说，“怎么样？蔚为大观吧？这些都是我这些年精心收集的流浪狗。你看他们多么快乐多么安详！”他伸出手，轻轻抚摩其中一座蜡像的头部。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我。但是我同时又听见另外一个声音，也在问：“那么，你准备好么吗？”象是我自己在问，又不象。
我很想回答：不！我还要回去，明天还得上班，工作任务没有完成要被扣工资的。再说，我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被搞成蜡像？
但是，我已经根本没有办法左右自己，不仅话没法说，甚至连动也不能动。
“好吧，坐下来，我们慢慢来”，他一边把我的肩膀往一把椅子上按一边说，“很快的，而且一点痛苦也不会有，跟按摩没什么两样”。我不有自主地坐了下去，这显然是一把特制的椅子，我一坐下去，全身就好象被什么钳住了一样，越来越紧。
他关掉了电灯，很快按下了某个仪器的开关，我顿时感觉到身体的紧越来越厉害，然后从脚开始感到麻木，面积越来越大。我知道事情正在发生，我心里明白得很，但我只能认了，我只能任由摆布。我看见自己双脚已经变成了两块石蜡，双腿也很快就要成型，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请你把门打开好吗？”我忽然张嘴这样说。
“好嘞！”他象一个茶馆里的小二那样不无轻松地满足了我最后的要求。阳光顿时射了进来。他还补充道：“每个人到后来几乎都会有象你这样的要求”。
外面依然如故，狭窄肮脏的街道，破旧低矮的房子，灰蒙蒙的天空，这些都是不久前我经过的。而现在，我正慢慢变成一座蜡像，象他所说的那样，获得充实、自由和本身就该拥有的意义。一个人独自生活久了，难免会产生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坐上眼前这趟公交车一直到终点站的话，会是什么情况？或者到终点后有什么事情有可能发生？说起来有趣，眼前这趟174路公交车，几乎算得上是本市路线最长的公交车，虽然每次去市里都要坐上它，这么久了却还一次都没有去过终点。路太长了，长得有点超乎想象，那个叫白马村的地方，就是一个老市民也很难说清楚究竟在哪儿。这路公交经过的站点也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站点，比如，何必选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公司作为起点站呢？174这三个数字也显得奇怪，我们跟本无法想象，公交公司干吗非给它编这样一个听起来毛骨悚然的号码。因为以上这些原因，在这路174路公交车上，人们很难看到作为一个大城市所常见的拥挤的现象，不论是平时还是周末，车上的乘客总是寥寥无几，无精打采地坐在塑料椅子上打盹。然而174还是照常开着，是否赢利已经不是一个在考虑范围之内的问题，无论刮风下雨，它总是在公司门口出现，准时开出，把我们从那条又破又窄的街道向市区带去。车也很破旧了，在路上颠三倒四，我们总担心它一不小心会翻掉，或者象在警匪片里看到的景象那样，忽然爆炸，火光冲天。谢天谢地，这些事情总算还没发生。
那么，干脆就去终点看看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有加班，没有约会，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要购买，去那个什么白马村看看没准也是个打发时间不错的选择。这么一决定，我的精神明显好起来，煞有介事地欣赏起两旁的风景起来。公交车还是跟平常一样，吭哧吭哧，红灯停，绿灯行。过了市中心，人明显少了起来，车上显得空荡荡的。想起自己以前也是在市中心下车，那样一来，可以想象这趟174路公交车，一直就是这么空荡荡地开来开去的了，象一个孤独的游魂。
这时车子已经开出了市区，在城市边缘一些几乎跟我们公司门口那条路一模一样的街道上颠簸起来。周围是一些破旧的民房，用白色石灰涂写的大大的“拆”字触目惊心，这说明城市的规划已经涉及到了这里，这些作为牲畜交易场、燃料（主要是煤）交易场、民工住宅、地摊、低档次的色情场所的违章建筑也将不久于人世，取而代之的将是高楼大厦、整齐划一的街道、美观的路灯，和市中心毫无二致。
姑且称这片区域为“贫民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来形容了。我不知道公交车在里面穿行了多长时间，反正是很久很久，久到这机车的轰鸣已经成为整个身体的一部分，久到正个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个人。司机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人，我曾经试图问他，既然没有人到这鬼地方来，又何苦把路线安排到这里呢？但是看到他那专心开车的模样，也就作罢。
车子最后在一片垃圾遍地的院子模样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同时院子里还停着一辆174，院子周围是一些简易平房。司机说：白马村到了。并用眼睛瞅了瞅我，似乎是对我到这里来表示不理解。随后他拉开车门，提起自己的塑料茶杯，跳下车子，冲那边174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进入旁边的一间房子，估计是上厕所去了。
我也下了车，走到街道边，依然是那种破得难以想象的街道。狭窄得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过。建筑也是矮的破的灰蒙蒙的，和“白马村”这样的称呼怎么看也沾不上边。失望当然失望，但既然来了，况且174路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有返回的迹象，姑且先转转吧。
没有人，没有一棵树，唯一的绿色只是街边长出的狗尾巴草，并且叶子上布满灰尘，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穿过几条巷子，所见皆是千篇一律。我开始留意有没有象样的店铺，想买瓶水，口有点渴了。这时一家奇怪的门面映如了眼帘。说它奇怪首先是整齐的形象，虽然坐落在这些破落的建筑群中间，但它无疑是整齐的、鲜艳的，店面的设计也颇有风格，我敢说就是拿到市中心去也毫不逊色。橙色的招牌、同样橙色的门、黑色字迹，在这片灰蒙蒙的主色调中显得格外显眼。其次，是它的店名：“狗工作室”，配以英文“DOG STUDIO”。这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室？怎么又给取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名字呢？
我决定进去看看，毕竟这算得上我在白马村唯一的发现。况且好象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要把我往里面拽。门虚掩着，但我还是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头从门缝里面探出来。一副冷峻的面孔、一头蓬乱的头发，尤其是眼睛，真有那么一点目光如炬的意思。“进来”，他说。等我进到屋子里，他又迅速把门掩上，好象是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屋子光线暗淡，过了好一会我才适应过来。我这才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皆是同样的黑色。屋子里杂乱不堪，堆着一些仪器模样的东西，还有一块很大的油布，盖着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等你很久了”，那男人忽然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你一定觉得不解吧？”，他也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其实道理很简单。”一个壮硕的四十岁男人。
我问：“怎么个说法？”
他说：“每一个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我所等待的人，你当然也不例外。你一定是坐174路公交车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吧？其实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却偏偏又来到这里，你是一个寂寥得无以复加的家伙。你到这里来无非是想找点乐子，打发用不完的时间，而事实上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乐子可找。还不是象你那里一样，充满无奈、寂寥？怎么走你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兜着圈子。无奈和寂寥是你坐再远的公交车也走不出来的，这点可明白？”
我若有所解地点点头，他继续说：
“每个从别处赶到这里来的人都跟你一样。我住这里不是一年两年了，对这个我还有点研究。虽然你们长相不同，性别可能不同，年龄也许也不同，但归根结底，你们是一样的。拿什么来比方你们呢？狗，流浪狗。你们象流浪狗一样毫无意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被别人鄙视，赶过来赶过去。归根结底就这么回事。这样的人太多啦。我要做的，就是研究你们，收集你们，同时也让你们获得充实、自由和你们本身就该拥有的意义。”
收集？
“过来”，他冲我微微一笑，“到这边来看看。”
我跟他走到屋子的更里边，也就是那盖有油布的地方。他把灯拧开，屋子里顿时雪亮一片。随后他一把扯开油布。一对大大小小的人形蜡像顿时凸现在眼前，象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逼真之极的人像，神态各异。除了明显看得出是石蜡制品，根本就象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
恐惧感猛然从心里升起来，想跑，但腿象是生了根一般，拔也拔不动。
“我的作品，”男人轻松地说，“怎么样？蔚为大观吧？这些都是我这些年精心收集的流浪狗。你看他们多么快乐多么安详！”他伸出手，轻轻抚摩其中一座蜡像的头部。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我。但是我同时又听见另外一个声音，也在问：“那么，你准备好么吗？”象是我自己在问，又不象。
我很想回答：不！我还要回去，明天还得上班，工作任务没有完成要被扣工资的。再说，我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被搞成蜡像？
但是，我已经根本没有办法左右自己，不仅话没法说，甚至连动也不能动。
“好吧，坐下来，我们慢慢来”，他一边把我的肩膀往一把椅子上按一边说，“很快的，而且一点痛苦也不会有，跟按摩没什么两样”。我不有自主地坐了下去，这显然是一把特制的椅子，我一坐下去，全身就好象被什么钳住了一样，越来越紧。
他关掉了电灯，很快按下了某个仪器的开关，我顿时感觉到身体的紧越来越厉害，然后从脚开始感到麻木，面积越来越大。我知道事情正在发生，我心里明白得很，但我只能认了，我只能任由摆布。我看见自己双脚已经变成了两块石蜡，双腿也很快就要成型，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请你把门打开好吗？”我忽然张嘴这样说。
“好嘞！”他象一个茶馆里的小二那样不无轻松地满足了我最后的要求。阳光顿时射了进来。他还补充道：“每个人到后来几乎都会有象你这样的要求”。
外面依然如故，狭窄肮脏的街道，破旧低矮的房子，灰蒙蒙的天空，这些都是不久前我经过的。而现在，我正慢慢变成一座蜡像，象他所说的那样，获得充实、自由和本身就该拥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