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了又长的生活
何小竹

1

我是一个画画的,过著穷愁潦倒的生活。因此,凡·高是我的偶像。
有一天,我尝试著像凡·高那样,对著镜子将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我这才知道,你只要是像凡·高那样生活了,割一只耳朵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痛。
我没有女朋友,甚至连一个相好的妓女也没有,割下来的耳朵毫无用处地放在一只盘子里,放了好多天,直到一只狗从我窗下路过,我扔给它吃了。
我也像凡·高那样将自己做了一个包扎,也画了一幅割掉耳朵之后的自画像。我很饿。放下画笔,去冰箱里搜索,一无所有。然后,我掀开枕头,找到几个一元的硬币。我去附近菜市场买了一个大土豆,还剩下一半的钱,买了一瓶啤酒。用煮土豆蘸上盐巴和花椒粉,是下啤酒的最好美味。
吃饱了我就睡觉。睡觉的时候我会有很多美妙的构思,醒来后便将这些构思呈现在画布上。我很看重自己的这些画。要不是饥饿,我不想卖掉它们。我平均一个月卖掉一幅画。有一次,我的房租到期了,我想忍痛割爱,多卖几幅画。但是画廊说,只能卖掉一幅,多了没人要买。我不相信,我说我愿意多卖几幅,怎么会没有人要买呢?这个画廊的老板不是我的亲兄弟,他一直在剥削我,欺骗我。他见我不相信,就说,他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但又怕伤害我的自尊心。我说,我现在耳朵都敢割了,什么秘密都不怕,你说吧。
于是,他真的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我。
“你别激动啊,是你要我说出来的。”他的眼里充满了怜悯,还有一点恐惧。
“没什么,谢谢你告诉我真相。”我说。


2

自从知道那个秘密之后,我对画画也丧失了兴趣。这样,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没有爱情,没有事业,也没有了土豆和啤酒。房间里能够卖钱的都卖了,除了那一堆无用的画。我躺在床上,决定将自己饿死。第一天没饿死。第二天没饿死。第三天,不仅没饿死,那只已经割掉的耳朵,在伤疤处竟然重新生长出来。我没饿死,但差点被自己吓死。从镜子里看著自己新长出来的耳朵,看了很久。于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无绝人之路。
这样,我更有理由大著胆子再割掉一只耳朵了。我把割下来的耳朵装进一只信封,并附了一封信。信是写给我的前妻的。我在信里说,我已经知道,我的那些画都是你买去的。对此,我深感耻辱。你从来就没把我的绘画当回事,在你的眼里,我及我的那些画都一钱不值。但是,你却在悄悄花钱购买我的画。你是什么意思呢?既然它们一钱不值,你就不应该花钱去购买。如果你认为它们值得你破费,那么,当初你就不应该低估它们(也包括我)的价值。当初,你对我的画嗤之以鼻伤害了我。如今,你购买它们的举动一样的伤害了我。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在你收到这只耳朵之后,你(乃至所有人)再也看不见我的一张画了。
我想象著前妻收到这封信之后的情形,脸上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我就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我去了医院,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专业的器官出卖者。只要是人的器官,他们需要什么我有什么。医院把我赶了出来。但马上又有自称是医院里能够负责的人与我私下联系,说很乐意与我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因为他们实在很需要我提供的货源。
确实,之前我也没想到,人体器官有如此大的需求量。只是偶尔在报上看到过有关临死的人(主要是一些社会名流)捐献自己的眼角膜的报道。我以为这种行为的象征性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名流们一般来说都是寿终正寝的,那么老的角膜,就算移植到眼球上,还能看见什么呢?现在我知道了,事实上,眼角膜是供不应求的。不仅眼角膜,任何一个器官都是供不应求的。据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肾病患者在等待著一个好肾的到来。他们中有的等了一年,两年,终于幸运地等到一个肾,生命由此得以延续。有的却到死都等到一个。所以,出现了像我这样割了又能长的特异功能者,对医院来说,自然是如获至宝了。他们给我的报酬我已经很满足。但是,他们仍然多次向我表示歉意。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完全可以树为救死扶伤的楷模。只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很遗憾,你只能做无名英雄。我说,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了成为公众人物的虚荣心。也早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了。


3

我一个月中出卖的器官总在三个、五个以上,这比我以前卖画的业绩要好多了。但是,医院方面却很克制。他们不想杀鸡取卵,而是很科学(也很人道)地开采我的这一资源。他们有专人负责给我发电子邮件,向我下定单。一般来说,在一个月之内,他们不会向我定购两个以上相同的器官。实际上,我割了又长的周期仅仅为一个礼拜。从理论上讲,我一个月内割四次肾都是不成问题的。但他们认为,这不人道。我懂他们的意思,如果他们在一个月里要了我的一个眼角膜,然后又要一只耳朵和一根舌头,要得再多,只要不重复,就不存在人道主义方面的问题了。这听上去不无道理。但我自己反正是无所谓的。割习惯了,就跟割著玩似的。甚至,还出现过某些器官隔久了不割一次就不舒服的现象。
我有钱了,但我没有一分钱存款。以前我讨厌储蓄,现在就更没有那个必要了。我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的自助银行。曾经在朋友中流行一个说法,有钱了就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现在,什么是我想干的事呢?画画?那已经成为一个笑柄。玩女人?我想到了我的前妻,因而对所有女人都心怀戒备。喝酒?但是喝酒能算一件事情吗?有钱之后,我是敞开著喝了不少的啤酒。不过,这一嗜好被医院方面发现之后,受到了比较隐晦而又不失严厉的警告。他们是不希望买去的器官有一股子啤酒味的。蹦迪?呵呵,我早已过了那个年龄了。不是腿脚蹦不动了,是这颗心跳跃不起来了。去旅游?这倒是值得一试。但是,因为责任在身,医院随时可能传来定单,要我一根手指,或者一块扁桃,一颗睾丸。所以,走也是走不多远的。赌博?搓麻将要四个人,现在我连凑齐一桌麻将的朋友都没有了。到这时候才发现,我的爱好是那么贫乏,物质需求是那样低下。想来想去,真要做到花钱如流水,还只能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了。
于是,我很快就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情场“杀手”。我比别的好色之徒多一个优势,就是:我实际上并不好色,只是想把钱花出去。所以,我不像他们那样挑肥拣瘦,只要这个女人在花钱上有足够的想象力,哪怕她丑一点,也不会计较。我一度以为,自己算是一个过了情关的老江湖了,玩刀子再也扎不到自己的手。这种没有问题的两性关系持续了两个季度,直到一个名叫果果的女孩出现······


4

说果果是个女孩还不太确切。她应该是人们说的那种像女人的女孩和像女孩的女人。她是自己慕名找上门来的。
“听说你很坏?”她开门见山就这样问道。
“是的。”我一下就被她逗笑了。
“你也喜欢坏女人?”
“不错。”
“因此你从来不会爱上一个女人?”
“你说对了。”
“我不是那种坏女人。”
“我相信。”
“但你肯定会爱上我。”
“这不一定。”
“不信?那走著瞧。”
“嘿嘿嘿。”
她会使出什么绝招让我爱上她呢?我倒是有了几分好奇。
一开始,其手段也很稀疏平常。像我通常遇见的女孩一样,在床上使点花招,在饭桌上使点小性子。高兴的时候,语调和手势像极了那个叫舒高的著名娱乐节目主持人。生气的时候,又立马变得粗声嘎气,笨手笨脚的。是很可爱,但不是爱情的爱。在花钱的想象力上,也可以打百分。仅举一个例子:她说她想俯瞰这座城市的全景。这城市没有那么高的楼可以做到这一点。租一架直升飞机吧,她学著舒高一样的语调吊著我的胳膊说。知道租一架直升飞机要多少钱吗?这意味著这个月我要多卖一个肾。
但我还是没有如其所愿地爱上她。她似乎也有点急了,也有点没有自信了。人一急,一没自信,难免生病。一病不起,查出结果是:心脏衰竭。


5

自从果果移植了我的心脏之后,情况就起了变化。
“我心痛。”动不动她就这样对我说。
她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酒吧。一个人吗?一个人。那怎么旁边有女人的声音呢?这话问得我生气。旁边是有女人嘛,她们是在嘻嘻哈哈的,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阵沉默,之后,她便说:“我心好痛。”
她心痛我自然也心痛,因为她的心脏本来就是我的心脏。
因为心痛,我不能不在乎她了。
一次, 她接到我前妻的电话,很不高兴地递给我:“找你的。”
前妻在电话上对我说,想见我一面。我看看果果,有点为难。我说,什么事你就电话上说嘛,我最近很忙。
“见见面,吃顿饭。”前妻亲切的语调十分陌生。
“我考虑考虑,再与你联系。”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便对果果说,前妻约我吃顿饭。好啊,果果说,我也要去。我说你去做什么呢,那饭又不好吃。她说,不好吃也要去吃。
我本来对见前妻没多大兴趣,更不愿意带她去一起见。这等于是自讨苦吃。所以,我决定不去吃那顿饭了。但是果果却来了劲儿,非去不可。
“做贼心虚,你怎么不敢去了?”她说。
“你心虚不心虚?”我问她,“你心虚我就心虚,你不心虚我就不心虚。”
“我心痛。你知道吗?心痛。”说完,摔门而去。


6

前妻更瘦了。我甚至怀疑她在吸毒。但事实证明她没吸毒。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和我一杯又一杯地干了好多杯酒。这也打消了我以为她要找我借钱的顾虑。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真是这样以为的。但事实上,她说她不存在丝毫经济上的问题,她的钱多得我根本没法去想象。
“但你为什么这么瘦?”我问她。
“失眠。”她说,“通宵通宵地睡不著觉。”
我没有继续问她失眠的原因。看见失眠的结果也就够了,原因可以是层出不穷的。
“上次寄耳朵······,我很抱歉。”我说。
她正在喝茶,差点呛著。她扬起手来,使劲在空中摇摆。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是因为这个失眠的。”
她空前地善解人意,让人觉得她其实还是风韵犹存。
“真的不关你的事。”她继续说道,表情还略微有点羞涩。
然后我们就没有什么话说了。我在等著她进入正题。我认为她是有正题要谈的,而不是闲来无事就为了请前夫吃一顿饭那么简单。但是,看她的表情,却又难以启齿。我想到“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古训,不愿让她再难为下去,便主动打破僵局。
“说吧,没关系。”我用尽可能缓和的语气鼓励她。
“不好意思。”她居然变得更紧张起来。
“真的无所谓,”我说,“你要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你是一个天才。”她说了这句话,就哭了起来。显然,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唐突。
我被她逗笑了。
“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是天才?想说什么还是直说吧。”
这样,她才不再忸怩,进入到请我吃饭的正题。确实是对我有所求,但不是为了借钱。她不缺钱。当我听了她的要求后,首先觉得这事需要保密,至少不能让果果知道。
“好吧,我答应你。”我无可奈何地说。
当我说完“我答应你”之后,我的心开始绞痛。
“你没事吧?”听得出,她是真的很关切。
我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另一颗心脏此时也一定在某个地方绞痛著。该死的果果,该死的心脏,该死的爱情。我企图用咒骂压迫住疼痛。
“你在出汗。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拜拜。”


7

但这秘密还是很快就被果果识破了。她与我有心灵感应。
“她为什么要隆胸?”果果责问我。她在识破这一秘密之后已经歇斯底里地发作过一次了,这是将要第二次发作的前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只能这样回答。
“恬不知耻!”她声泪俱下,“老都老了,还要一对大乳房来做什么嘛。”
“才三十多,也不是很老嘛。”
“为什么要割你的肉呢?”
“她自己瘦得都没得割了。”
前妻想要隆胸,医生说,硅胶的效果不好,最好是用人体自身的软组织做填充物。但前妻太瘦了,哪个部位都没有多余的肉可以割。于是,她才找到我。因为她也听说了我有割了又长的特异功能。她说她给得起钱。我答应了她,但不是为了钱。我是想,割一点肉留在前妻身上,也是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那感觉想象起来很奇妙。
果果当然不会这么想。
“你让我心都碎了。”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果果的心碎了,我只好又割了一个心脏给她做移植手术。出院那天,我对果果说,你的心再不要碎了,因为心脏这器官不比别的器官,割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割多了我也受不了。果果哭了,连续几天,都把手捂在我的左胸上,走路,睡觉,都这样捂著。
“我不让你割了。”她将此话说得情意绵绵。


8

话虽这样说,但果果的心脏老是要出问题。这之后,她的心又碎过几次,我就又割了几次,替她做心脏移植手术。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果然,一次我出卖了一只肾,按通常的经验,两三天就有新的肾长出来。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长出来。医生也通过DNA检测证明,我的割了又长的再生基因神秘地消失了,就像它曾经神秘地出现一样。对此我没有沮丧,我的感觉已经麻木。造成感觉麻木的因素可能是我的心太累了。真的,我感觉我自己的心脏也出现了衰竭现象。
不能出卖器官了,生活开始变得拮据。这拮据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逐渐的显露出来。最不能适应这种变化的就是果果,因为我当初看中她的就是她会花钱。
“我讨厌坐公共汽车,我讨厌去荷花池购物,我讨厌抽‘中南海’香烟,我讨厌吃肥肠粉,我讨厌听盗版CD,我讨厌住在肖家河,我讨厌洗衣机的声音,我讨厌自己洗头发,我讨厌这个牌子的电视机,我讨厌这家旅馆,我讨厌你的气味,我讨厌你的懒惰,我讨厌你的前妻,我讨厌你的笑声,我讨厌你的眼神,我讨厌和你做爱,我讨厌这个城市,我讨厌美国、法国、西班牙,我讨厌贝克汉姆,我讨厌妮可·基蔓,我讨厌数学、英语、历史,我讨厌体育老师,我讨厌······”
“我讨厌你。”我说。
“真的?”她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真的。”
她安静下来,目光由惊讶变为呆滞。看著她用廉价染发水染黄的头发,看著她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眼影,看著她手指上的假钻戒,看著她下垂的乳房,看著她脚趾上班驳的兰色指甲油,我也心生怜悯。
“我心好痛。”她望著我说。
“别痛。”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的是,痛吧痛吧,我可是再也割不起了。再割一次,我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