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紧要


1,

那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又下了很久,以至于我听到杨争在电话里跟小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急噪了。当时我坐在小周的左侧,我的眼睛一直往车窗外看。杨争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大,然后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我左侧的小周,小周下意识的躲了一下电话,并对电话里的杨争说:“是啊。是啊。可是我们上错了车,然后又倒回来,所以耽误了时间。什么?现在?”说到这,小周看了我一眼,然后抬起上身,掠过我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车底下站了很多人,车坏了,一帮人正在抢修。然后小周气馁的一屁股坐下去,说:“现在我们的车坏到半路了,修到什么时候我也没法估计”。“什么!你是说你已经在车站等了我们三个小时?!”对杨争说了这句话之后,小周有些惊讶的与我对视了一下,然后又冲着电话里的杨争说:“你带伞了吗杨争?要不你先到候车室躲躲。真不好意思啊杨争,我估计很快就会修好了吧。”小周说完这话又无奈的朝车底下看了一眼,我朝小周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杨争是小周的朋友,但却始终没有见过面。这次,杨争邀请小周到他那里去玩儿,小周就带了我、王敏、张驰和王业一起过去玩儿。临来的时候我们还在闹哄,说跟杨争见面时,怎么才能接上头。王敏说,左手带手套。小周当时就乐了,但他却并不同意王敏的意见。小周说,我跟杨争说好了,我们俩左手都拎一只蓝套袖,右手都夹一根大雪茄,爱谁谁。
我说过了,那天的雨很大,而且似乎从半夜就 已经开始下了,所以早上我们五个都起晚了。
我们五个在王敏家楼下的包子铺集合,一边打哈欠一边吃包子。之后,我们几个鱼贯而出,这个时候,王敏的女儿从他们家的八楼扔下套着塑料袋的一个小纸团。王敏当时挺感慨,一边拆开那个纸团一边跟我们几个说:“唉!女儿到底是大了,懂事了,出门还要嘱咐我几句。”等她看完了纸条后,憋着坏笑把纸条递给了她身后的王业,然后我就听到王业那烟酒嗓大声念了出来:五X出行,注意安全。
就这么的,一路闹闹哄哄的,我们几个就上错了车。“错就错吧,反正也就是个玩儿,先坐一阵子再说!”王业始终是无所谓的,所以他说出这个无所谓的话,我们都不觉得吃惊。只是张驰不怎么出门,他有些紧张的回过头来问小周:“周哥,我们这样不好吧,总得有个目的地吧?再说,人家杨争不是还在那边等我们呢吗?”
小周当时迟疑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表,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王业。王业那个时候已经架起二郎腿开始顾自抽烟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这样的话,小周再回过身来的时候,目光就坚定了许多。我听到一向严谨端正的小周这样对张驰说:“再坐一段再说说吧,反正也上来了,时间还早。”
我惊异的扭头看了一眼小周。这个中规中矩的家伙真正是被王业带坏了,竟然也变的这样没有个准谱儿。我这样看小周的时候,小周仍不明就理的看着我,细细的眼睛还闪着光。我就回过头去,冲身后的王业白了一眼,那个家伙被我白了一眼之后,立刻来了精神,他一下子俯过身来,贴着我的耳后,低声说,来,宝贝儿,抱抱。我一扭身,象征性的朝他啐了一口。
我们五个在中途下了车,就因为王业那个家伙坚持说前边那个地方有一大片翠绿的麦子地,我们就跟着他下来了。那个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杨争也是那一天第一次打进电话来。小周对电话里的杨争说:“我们还没出发呢。马上走马上走。”说这话的同时小周朝我们几个挤了挤眼睛,我们立刻安静了一小会儿。
等我们再坐上车的时候,雨下的更大了。大家也折腾累了,都有些昏昏欲睡的。要不是临座的那个女孩子不停的抽烟,我都担心我们全体都能睡死过去。小周两手摸兜,然后有些失望的看着王业说,完了,一根也没剩。王业也咂咂嘴,没什么办法。后来两个人的眼睛就一直贪婪的盯着女孩手上的烟。还是王业的脑袋灵,王业拍着张驰的肩膀俯耳过去说了一句什么,张驰就用眼睛看了一眼那个抽烟的女孩,然后脸也好象微微的红了一下,接着他摆手回绝了王业:“不行不行”。后来我看到王业好象威胁了张驰一句什么,张驰才磨蹭过去,冲那个女孩子害羞的搭讪索要香烟。
女孩子很大方,把打火机塞进剩下的半盒烟里,直接扔到了王业的手上,王业就欢快的笑开了,同时回手冲空中打了个响亮的抖子,“够意思!”那女孩子也跟着爽快的笑了。
后来,那三个小子就跟那个女孩子混在一起。我和王敏似乎睡的更深了。这中间我迷迷糊糊的听到杨争和小周的几次通话,直到“咣当!”一声,我们的车撞到了前车的屁股。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因此显得很不真实。我们的车就这样被一股后挫力撞到了道边。
车撞的不严重也没有人受伤,但却需要修理。那个女孩子和小周他们三个人仍在车里谈笑,而且现在已经发展到动手动脚的打闹了。害羞的张驰一直在旁边害羞的看着这些。后来王业又跑到车下,举着DV在现场拍个不停。看起来大家都不那么太着急,可我听到杨争在电话里焦急的对小周说:“我都在车站等你们三个小时了!”
是呀,杨争已经在那里等了我们三个小时了,但我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是耽搁在路上。我很想知道小周的想法,但小周冲我摊开两手,一副听天由命无可奈何的样子。王业从车下上来,显得很兴奋的样子,那个女孩子已经学会了王业的那一套,先是用力拍响了两个手掌,然后扭动腰肢夸张的冲王业嚷到:“来!宝贝儿!抱抱!”那个时候我看到王业飞身过来,毫不客气的凌空抱起了那个女孩子,原地转圈,然后就是意料之中的女人的尖叫。
王敏显然是被这种声音弄醒了,她朦胧着眼睛看了大家一眼,掉过头,换了个姿势又接着睡去。
等到车修好了,司机和乘务员招呼大家赶快上车的时候,我们才发现王业和那个女孩子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们视线里了。
所有的乘客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可王业和那个女孩子还是没有赶回来。乘务员就开始责备的看着我们几个,一眼又一眼的,搞的人很心烦。小周终于打通了王业的手机,电话里就骂开了他。
等王业和那个女孩子终于气喘吁吁的跑上来之后,我发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王业多了一点东西在脖子上。我就悄无声息的笑了,然后用手擦去了印在他脖子上的口红。而王业象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扭过头来,一脸认真的问我:“还有吃的吗?”


2,

我多想从车站那汹涌的民工流里一眼就认出杨争来呀。因为先前小周一直跟我们大家说杨争的画画的非常地道。可你知道,杨争就那样混在人流里,要不是他左手上拎的套袖和右手里夹的雪茄,我简直认不出他。我还以为站着的那个人是我认识的那个爱唱民歌的民工小何呢。
相反的,杨争却一眼从我们中间认出了小周。我就开始认真的打量了小周一眼,小周也没什么特别的啊。那天小周穿了一条红色的短裤,那条短裤里面还套了相同的一条灰色短裤,因为他走动起来的时候我在后面经常能看见偶尔露出来的半截灰色短边。
杨争跟小周就象两个很早就认识但又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那样握手,却不寒暄,甚至发展到后来两个人互相拥抱郑重其事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的时候,也始终都没有寒暄。看得出来,当时我们几个站在那两个人的身后,看到这个场面,都有些感动。但感动归感动,我们的眼里却始终没有涌上泪花。那个时候我朝他们几个看了一眼,王敏的眼里好象多了一层雾气,八成是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江湖义气了,因而显得神思渺远。张驰呢?张驰的手被两个沉重的兜子勒的有些青紫,但宽厚的脸上还是映满了温厚的笑。我还想看到谁呢?对。是王业。王业此时正从街对面火车站的小卖店里出来,边走边撕开烟盒上的包装纸,迫不及待的抽出一支烟,然后点上,深情的吸了一大口,微闭了眼睛,很惬意的样子。他走过来,不加思索地同时拍了杨争和小周两个人的肩膀:“别热了!兄弟!哥儿几个都饿坏了,赶紧找馆子撮吧!边撮边聊!”
酒喝起来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杨争始终都没怎么说话,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很实在的人。一小杯白酒连着杯子坐进一大杯啤酒里,那杯子顿时就沸腾起来。端起来,一起干掉,一大一小两个杯子,起落之后,在内部碰撞着,一瞬间就空了,人和酒,在那一刻,都显出了豪气。这样的“深水炸弹”杨争一连干了六个。喝了六个“深水炸弹”的杨争还是杨争,只是脸红的时厉害,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左额下的青血管正“突突”乱跳。但在我的眼里,从他不断沉默的空隙里,我还是看出了他的另一种气氛。
来不了“深水炸弹”,但小周同样连干了六杯啤酒。王业此时 刚刚吃过了一碗先要的主食面条,左手拍着肚子右手端起一大杯白酒,也干掉了。看到这个场面,一直喝可乐的张驰也毫不犹豫的喝光了自己面前的半大瓶可乐,然后他就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想我把这种热烈的气氛贯穿下去别中途掉档,当然如果我要能超水平发挥在这中间弄出个高潮什么的就更好。现在在他的注视下,他的这种意思很快变成了大家的意思,他们都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但那若无其事里却掩藏了更多的歹毒。
我向左侧看了一眼我的王敏姐姐,王敏姐姐那个时候嘴里刁着烟,手上把玩着打火机,并没有看我,也没有被眼下的这种局面打扰。王姐姐又陷入了对另一桩往事的回味里了显然。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多半杯啤酒,然后接着倒进去一小部分的的红酒,那两种酒就开始在我们的视线里发生纠结,最终那红酒占了上锋,驼红色的氤氲打着旋儿渐渐升上来。龙舌兰日出。我笑着,在心里说。然后我端起它,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的喝干净。
那酒自上而下带来一片冰冷,那冰冷又不断的渗进里面去。那一片冰冷只在我的胃部停顿了一小下,然后又迫不及待的窜了上来,我感觉它正从各个不同 角度失控的向我的身体外面喷出来。一低头,我的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好象一齐在往外喷酒,。从嗓子向下,一路干咳的生疼。
是我先笑起来的。我笑的时候,眼睛里还有被呛出的眼泪,嘴角还有白色的泡沫。指着我,小周对杨争解释说:“她从来滴酒不沾的,据说是酒精过敏,今天我们大伙也跟着你一起验了货!”说过之后,我看到杨争也笑了,杨争的笑也是那种简单而透明的笑。他看着我甚至有些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唉!确实不知道你是这么个情况嘛,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能喝,要是早知道你这么样的不能喝酒,不如直接让你喝白酒算了!”说过这个之后杨争还是那么一脸疼惜的看着我。大家的哄笑是意料之中的,但杨争却不笑。他稍微往里侧了一下身子,这样我和他之间就有了更大的一段距离,他仍然那样看着我说:“看来你真的不胜酒力,只一点点脸就红的这样厉害!” 而后,他又突然凑到我的脸前,有些夸张的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怎么?连你的嘴唇也白了吗?这酒呛的实在是不轻啊!”回身,他朝值台的服务员打了个响指,服务员立刻俯下身来,我听到杨争一本正经的对那个服务员说:“拿瓶二锅头来,稍微温一下,让这位小姐喝一点点,暖暖身子。”说完之后,杨争还是看着我,看了半天,眼里就 渐渐沁出了笑意。
我把头沁得更低了,笑的也更深邃。我想我是喜欢杨争这样的人的,为朋友鞠躬尽瘁的。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肯定就带了喜欢的神色。我重新端起酒,好象要一饮而尽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我身旁的王姐姐象突然醒转了似的,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杯子:“小妖你就甭喝了,我来吧,姐姐我收手多年了,赶上今儿我心情热烈,喝上 一会子,没大碍的。”没等众人反映,她先干了两个。是红星二锅头啊,那种四两装的杯子。
酒喝到这个时辰,就不能用醉和非醉来区分了。以至于杨争提议说一会儿换个地方去唱歌时,我们几个几乎同时发出 了不同声部的尖叫。
已经是午夜了,小镇在这个时刻才显出了它不为人知的一面。山就在这个小镇的外围,即使是在黑暗里,你也可以看见它在黑暗里模糊的轮廓。这样,小镇的每一条街道上的灯光就等显得豁亮。而那漂浮在空气中的奢靡,一点也不比先前我们所熟知的灯红酒绿少。
小镇的小姐相对要粗壮一些,但人看上去却实在很多。她们不是过来主动攀你的手,却只是站在你面前。日间化的一个“晒伤装”在夜晚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但她们的眼神里到底还残留了一点点的倔强,正是这一点点的倔强,很快打动了城里来的哥哥们的心。昏暗的光线里,我听到 哥哥们惬意的深呼吸。
她们互相叫对方的名字说笑。稍胖一些的那个叫小杰,她的同伴叫阿粉。这两个小姐被杨争领到了我们这个包房的时候,首先是我和王敏姐姐发出了惊呼。王姐姐把嘴唇凑到我的耳朵上说:“ 待会儿我们两个也到楼下挑两个小姐上来。”“什么?!”我夸张的看着她:“姐姐你没病吧,你这么的老,要小姐干嘛使啊?况且你硬件也跟不上趟儿要什么要!该给年轻人点政策了,放条生路吧给哥儿几个!”说完这话,我还朝杨争他们几个丢了个眼色,意思是我是个卧底,支持大家胡来。
先前灯还亮着,歌舞了之后,气氛相对热烈,不知道是哪个就关了灯。一下子变得昏暗之后,我发觉,屋子里的人也顿时放松了很多。
小周和那个小杰搂抱着唱《知心爱人》。更有几个人在灯影里慢慢起舞。透过手中的杯子,此时我看到的人和事物都有些变形。那些变了形的人影在暗红的光线里呈现了各自不同的模糊轮廓。那些轮廓随着音乐浮动,时而跳跃,时而舒缓,在瞬间的光亮中,那因微笑而流露的白亮牙齿和眼波里的豁亮,一倏而过。
一支节奏强劲的迪高曲子响起,所有的人都跟着发了疯似的扭动。我感觉我的心脏在上升,它正要随着音乐从我的内部跳出来,一转身,我捂着胸口逃出了包房。
我在二楼的栏杆边休息,听到楼下的小姐们嗲声嗲气的说笑声,间或有醉男人放狠的粗话和斥骂。就那么一瞬间,我和我周围所有的事物之间突然的就有了一段距离,那种陌生感带来短暂的空旷。后来,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点了一支烟,我朝我此刻置身的这个世界吐出了漫卷的烟圈。
事实上,那个男人是一脚把门踹开的。因为当时就我一个人在桌子前吃东西。老王已经倒在我身后的沙发上睡着了。我听到“ 哐当”一声,是很大的一声,然后那个男人手握着什么东西就闯了进来。
那个时候,大家搂抱着疯闹着尖叫着,搞的正欢,并没有因为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而停下手里的活儿计。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后,那个醉男人朝着墙角搂着小杰亲吻的小周就 过去了。经过电视屏幕那里的时候,借着闪烁的光亮,我看清了他手里握着的是半截残破的 铁锹。
是那么的快,只是一瞬间。我先是看到小杰小姐的尖叫,因为她尖叫的声音早已被当时 巨大的音乐声完全的过滤掉了,所以当时我只能看到她惊愕的尖叫表情。然后就是小周扭过头来看自己身后面,刚一转身,鲜血就如梅花,刹那间盛开在他的脸上。小周用一只手捂住头顶,另一只手 气急败坏的四处找东西。先前桌子上那么多的啤酒瓶子呢?!
那个男人不依不饶的继续趔趄着向前冲。小杰小姐的哭腔儿比尖叫声要大很多,因为我发现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张驰跑的很快,他迅速的跑到离门最近的地方,一个闪身,就躲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还好,他一边跑一边冲着楼下大声喊着什么。
王业是被自己怀里的阿粉推醒的。一回身,他看到小周脸上的血之后,好象骂了 一句什么,然后灵活的跳过沙发前的茶几,几步就窜到了那个男人身后。几乎没什么预备动作,一个扁踹,干净利落的放倒了那个凶狠的男人。在那个男人挣扎的瞬间,王业一把拽起小周回身冲杨争说:“打120!”可身后的那个男人又横着举起了铁锹,借着微光,我看到王业的脸上浮出一种短暂的狠。一记右直拳。一记勾拳。顿时那个男人象一截木头,怦然落地。
新的一天是这样到来的。凌晨三点,我们一帮子人都坐在小镇医院的长凳上等待结果。少顷,医生出来了,身后跟着缠了一脑袋纱布的小周。医生说小周只是皮外伤,缝了四针,没大碍,倒是那个行凶的男人,情况不妙,需要留院观察,很可能是脑震荡什么的。那可是小杰小姐的老公啊。我看到小 杰的眼里顿时蓄满了眼泪。再回身看王业时,王业仍旧双手抄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小杰就有些翻脸了,她不是冲王业去,而是直接走到了阿粉的脸前,拽着阿粉的胳膊却回身向着王业的方向说:“干什么下那么狠的手啊你们!玩儿的都挺好的,下这么狠的手还是人么!还能不能处了?!”这样,转过身来,阿粉也就用一张不快的脸冲着王业了。
那个时候,王业还在坐着,并慢条斯理的从兜里摸出烟,找到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大口,然后继续眯缝了眼睛看着她们两个。后来,他站起身来,微偏了头,用嘴刁了烟,双手从屁股兜里摸出了一小摞钞票,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把钱直接拍到了小杰手里。当时王业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我只听到他对小杰说:“就这些,你拿着吧。”


3,

杨争去车站送我们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不紧不慢的雨,也能把我们都淋湿!”不知道谁打着哈欠说了一句,但没有另外的人响应,这句话就如一片叶子掉到了水里,毫无结果。
杨争一直说,这次没玩儿好,以后随时随地你们几个都可以过来,反正也就是大半天的路程不算远。是啊是啊。大家跟着随声符合着。小周缠着绷带的脸看起来有些浮肿,但那笑容却是真诚的。王业过去给杨争点了一支烟,杨争就又抓紧时机对王业说,记得啊,一定要过来,随时随地的来。哥们儿几个挺投脾气的不容易,常来常往啊。然后一帮子人的手,就好象握在了一处。
杨争好象还跟着车象征性的跑了几步,直到后来,他的整个人和一只不断挥动着的手才在我们的视线里化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一片烟尘里。 转过身来,大家一时间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分头打着哈欠象要入睡的样子。
那个时候,大巴行进在一段刚修好的山路上。车窗外是层峦叠翠的群山。上午十点左右的阳光,白亮亮的一片,晃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车里的人在颠簸中昏昏欲睡。司机在前方点了一支烟,那淡蓝的烟雾就袅袅的升上来,在空气中仿佛有一丛干草被濡湿。我也微闭了眼睛,什么也没想却又好象千头万绪。
一整天我们在车上没吃东西。下午四点左右我们下了车。老王说,不如找个地方吃火锅吧,喝一点,去去晦气。听了这话,大家僵硬的身体才仿佛渐渐回过神儿来。一想到那即将开始的晚餐,大家都 有些喜悦漾在脸上,步子也无端的欢快起来。
小周端起酒杯来,说,今晚大家不醉不归,爱怎么 喝怎么喝,反正也这样了,爱咋咋地!小周说爱咋咋地的时候,头上缠着的白纱布突然的松动了一个角,那个角就耸拉下来挡住了小周的视线。边缘的血已经结痂,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小周很有些 豪放的 意思,尤其他一昂头干掉了杯子里的啤酒,那样子就不仅豪放而且看上去的确真的很牛逼。
先前张驰一直不怎么喝的,除了跟小杰和阿粉喝的那些,他根本就不会喝酒。现在张驰也一反常态,他说:“妈的!昨晚要不是,要不是那X跑的快,我我我一准儿上去踹他 两脚!妈的妈的。自己的老婆看不住还、还、还、还他妈的跑出来跟 别人撒气斗狠的,妈的!”不爱喝酒不爱说脏话的张驰此时由于激动,脑门儿锃亮不说,还显得有些结巴。
那个时候我也是喝了 一点点的,尤其是吃火锅的时候,喝上一点点温过的二锅头,人就很容易感到惬意。别人感到惬意的时候会怎样我不太知道,但我感到惬意的时候,一般话 就比较多 一点。我说“唉!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个破事儿了,反正单是为了去 看小镇的细雨和杨争这个朋友也是值得的。至于起哄打的那一架也 是很有价值的,小周哥哥虽然见了红,但至少向我们大家证明了一件事儿:王业他、他不是吃素的!是不是?王业哥哥?”说过这话之后我朝王业丢了个色香俱全的眼风。我操。我操。王业一边笑一边不停的摇头,端起杯子,他自己先干了一个。“咱都是些什么人啊?干什么不投入啊你说!打架也是技术活儿,上半截靠智商下半截靠体力,短了哪个也不成啊!”王业说完后冲着小周一脸的坏笑:“要不咱不就吃大亏了么?是 不是呢小周?”小周就憋气的笑了,可能是笑的时候太用力了,疼的直抽气。
隔着桌子,王敏姐姐递给我一支烟。那个时候,火锅里的水气把窗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站起身来,一边冲王姐姐连连摆手说不来了不来了嗓子疼,一边走到窗子前用手抹开一片透明的图形。外面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此时,街道对面是令人迷乱的雨夜霓虹。
王姐姐什么也没说,放下给我的那支烟,把叼在自己嘴上的那支点燃,然后她继续保持了沉默。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座位伫立在窗前,窗外是晶莹的夜雨,身后是突然降临的沉默,大家好象为了保守同一个秘密那样缄口,这样,火锅里沸腾的声音就显得非常的夸张。我试图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空旷,但说什么好呢?“唉!”不由的我叹息了一声。这一声之后,仍是沉默,大片的、荒凉的、无边无际的沉默。世界静的让人不忍转身离去。
后来那一声叹息是谁的呢?在我的那一声叹息之后,又有一声叹息,也同样被此刻身后巨大的沉默所淹没。后来,王姐姐用力按灭了烟头,然后笑着问大家:“你们说,现在杨争在干嘛呢?那边的雨还在下么?”
当时大家都愣了一下,随后又都笑了。小周和张驰开始重新拿起面前的筷子继续从锅子里捞东西吃。我也笑着回到座位上,一边往下坐下去,一边说,反正谁也死不了,杨争也许在喝酒,雨呢,也象现在一样,照常下。
我得说,王业的笑有点诡,听了王姐姐的话之后,他从一片虚无里一下子醒过来似的诡谲的笑,然后那种诡笑就一直保留在他夹菜喝酒喝汤的过程中。中间我们大家仍在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等桌子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停的在卫生间和酒桌之间来回穿梭够了之后,王业抬手看了看表,然后用 一个手势制止了大家的声音。小周好心的抢着对王业说:“我已经买完单了,不用你了!”王业就象没听见小周说话似的,一脸阴谋要得逞的表情问大家:“你们想不想知道杨争现在到底在干嘛?”然后他又更加兴奋的用手指着王姐姐问:“你不是想知道那小镇的夜到底下没下雨么?是不是?是不是?”
大家被他问的面面相觑,不置可否。王业又说, 刚才我趁上厕所的工夫给火车站订票处打了电话,证实有当晚去小镇的车。我订了五张票,你们不会错过这么令人刺激的事情吧我说?
我说过了,我们是一群闲人,喝小 酒,打小牌,聊小天。从来没有什么正事儿可干。除了吃饭睡觉,我们就更没有什么可干的了。正是同样的感觉让我们不由自主的走到了一起,但说实话,我们在一起,也就是更大的无聊,不过是先前的一个人的无聊变成了另外的不同方式的几种无聊罢了。
所以,你知道,王业这么一提议,大家就象突然的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各个眼睛开始发亮,心里憋着坏。按说,我们王姐姐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但却不知道沉默虽然她听到这个淘气的提议没有一蹦老高,但也是急声附和,身体语言也极尽挑逗之能事,完美而及时的表达了她的个人意愿。
我就是不说,你也应该猜到,这一夜,我们中间没有人睡觉,甚至连个哈欠也没有人打。想一想天亮之前,我们几个疲惫已极的男女敲开杨争家的大门并且目睹他一脸惊喜或一脸的惊鄂的表情,真的很令人感到刺激。千里迢迢的只是为了看一眼杨争在那一瞬间的表情,这想法多刺激啊,简直不能用兴奋这两个字来表达我们的兴奋了当时。后来,大家就轮番的用了崇敬的眼光一眼又一眼的看王业,都希望用自己目光里的 感激感谢 一下他的聪明才智为大家提供了这么一个同喜同乐的好机会。你知道这个事情以后会经常的被我们在喝酒的时候所提及,那种快乐是举一反三的,是层出不穷的啊。王业是什么人啊,他那么聪明,能不领会大家的意思吗。他故作深沉,手一摆,头沁的低低的,来了个范儿:“唉!妈的!我怎么就这么的会玩儿呢我!”
小镇的雨的确还在下。出了火车站,凌晨的雨直接淋到了我们的身上。街边的垃圾还是那个样子,堆的高高的,没有人打扫。早上上车前张驰把吃剩的饼干盒子扔到了那堆垃圾上,现在那包装纸比起早晨时稍微向下滑了一点点,挨紧了一根脏兮兮的骨头,上面是最新倒掉的一堆大便纸。
不知是谁朝空气中啐了一口,那声音很响亮,显然是用了一把子力气的。这一声之后,世界顿时又恢复了原有的那种寂静,就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尽力绷着,仿佛有种东西 正被兴奋涨满着,一触即发。
楼道里很黑,声控灯坏了好象。敲了好长时间的门,也没有杨争的声音。杨争的邻居很不友好,这么的早就掼碎了一个空酒瓶子表达愤怒。我们也不好再敲,谁知道他有多少空酒瓶子呢!
没见到杨争,那种兴奋好象被什么东西顿了一下,但却没有泻开去,相反的,这一顿,憋的更加的满涨了。
王敏姐姐在微弱的灯光狡黠的说,去那个歌楼吧,也许他在那里也说不定呢。将信将疑的,但的确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在街的转角处,我们几个看到了停在 歌楼外面的杨争的那辆破赛车。我感觉看到那个破赛车的时候,大家都咽了口唾沫,前面几步的回过头来冲后面的几个掩饰不住的笑,那眼神,兴奋的要死。
夜很静的,我们又都凝神着,所以听得很清楚杨争在电话里的声音。小周问:“杨争。杨争你在哪里呢现在?”杨争没回答这个,他很关心的问:“你们都到家了吧?很顺利吧?什么?我?我、我在家睡觉呢!”然后好象他还打了个哈欠,那声音大的不可思议。我们几个在电话这边尽力绷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小周又说:“杨争你那挺好玩儿的,大家都没怎么太玩儿够,还想找你玩儿呢!”说过这个之后,小周捂着电话朝我们几个挤了挤眼睛,头上的纱布被雨淋的模糊一片,但他顾不上这些,他的小眼睛比此时街边的路灯还要亮上一些。
“那你们过来吧,随时随地都可以来。要不天亮了你们再返回来得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儿?哈哈哈哈哈哈 !”不等我们回答杨争自己就先开心的大笑起来。王业用唇型告诉小周,说我们马上就过来 。然后我听到小周笑着对电话里的杨争说:“那好吧,我们马上就过来。”杨争好象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可电话已经被王业抢着 挂断了。
迅速啊真是。我们几个从没有这样步调一致过。我们来到202门前的时候,我觉得 给一个火,大家的热情都能烧起来。不知道是谁在我身后兴奋的不停的按动打火机的开关,劈啪劈啪劈啪!劈啪!
门框上还残留着小块小块的血迹,是谁的血迹呢?是小周的还是小杰丈夫的呢?我是说此时被小周左手拄着的门框上的血迹,他的右手几乎是在擂门了。
杨争的确是用手撑着门框,但却没有露出我们意料之中的惊喜,更没有惊鄂。杨争看到一字排开的我们几个后,顿时显得非常的慌张,因为慌张,他变得语无伦次。掠过语无伦次的杨争,我看到杨争身后杯盘狼籍的桌子,桌边是同样正慌张着的小杰和小杰的丈夫。

2003,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