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齐齐哈尔
姚来江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六日,我奶奶死掉那天,正好是小桑二十五岁生日。晚上,小桑买酒,我和小施准备饭菜。我们在院子里摆好桌子。天气有点冷。我们三个里我的酒量最差,很快我就喝多了。喝着喝着,我就想找小涂睡觉。
你干什么去?
我说我去洒尿,烦什么。我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用酒瓶敲打着桌角,说,洒尿,洒尿。从我们单位到镇政府也就一泡尿的功夫。镇政府的铁门已关上。翻越铁门无需多长时间。我靠在房门上,听着门房的呼噜,声音仿佛来自远处。大概一个月前,小涂说我也在打呼噜。我以前不打呼噜。我不知道我的呼噜是什么样子。你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呼噜是什么样子,除非有人把它录下来再放给你听,但这和你的呼噜仍然不是一回事。我不相信有人知道自己的呼噜长什么样。小涂说我打呼噜时像一只猪,我觉得门房老头现在就像一只猪。是不是人打呼噜时都像一只猪?我也不是很清楚。
镇政府宿舍楼的两扇门在风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呻吟。它们时开时闭,一扇向外时另一扇向里。此时你就可以从它们中间穿过去,而不必担心另外制造出声音。如果由于你不小心碰到了它们,而使它们发出了声音,你可以认为那是由于风。我认为住在这里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有时他们或许会想到那是由于我进来了。但是小涂,她很有可能时时都在以为是我进来了。小涂,她会这么想。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小涂。我想我是有些醉了。我用手指在小涂的门上敲出短促的两声,嗒嗒。这是我们当初约定的信号,多于或少于两声意味着不是我。我正想再敲一下,门开了。我们迅速倒在了床上。我装作酒很醉了的样子。实际上这种时候我总是很清醒,清醒得能听到我们单位的电话铃声。身处一个女人的怀抱,这种装作酒醉而实际很清醒的感觉很好,就像是另一种醉。我们单位和小涂的宿舍仅隔一个窄窄的鱼塘。前两天,单位的院墙被闹事的村民打开了一个缺口,灯光通过缺口铺洒到我们的身体上。我支着双手,昂着头,嘴里呼出热气,感觉我就像一匹马。我想,这电话不会是找我的吧。
宿舍楼的两扇门吱吱嘎嘎地响着。你听它是如此单调。可却又令人愉悦。小涂提醒我轻一点,再轻一点。她使劲地抓着床把,以为这样就不会发出声音或至少不那么响。我觉得没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声音算到门的头上。况且,在这样一个凉爽的夜晚,空气中必然充满了吱吱嘎嘎的声音,又怎么能偏偏认为那是我们的制造呢?
电话的确是来找我的,打来电话的是我家的一个亲戚,说是我奶奶快要死了,要我赶快赶去见她最后一面。来叫我的是小桑,但不能因此认为接电话的也是小桑,可能是小施。小施接了电话,叫小桑来叫我。小桑悄无声息地穿过两扇门,向我们走来。在小桑呼唤我的名字前,我估计他已经趴在门上听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不再听了。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多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很想问问小桑,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不再听了。小桑主动提出送我。我还没有学会驾驶摩托。考虑到情势的急迫:我的奶奶就要死了;她要在死之前见我一面;不仅想见我一面,还有话要特地对我交待。我奶奶死后,我母亲告诉我,在我奶奶快要咽气时,我奶奶一次次示意我爷爷靠近,每次都问我爷爷一个问题,我来了没有。我爷爷要我奶奶有什么话可以留下由他转达,我奶奶就是不说,她看着天花板。想想看,你的亲人临死前有话要对你说,而且是要单独对你说。我本想上楼加件衣服,小施拉住我,从值班室里取出军大衣给我披上。小桑已经在院子里发动了车子。车声轰鸣,我看到小涂宿舍的灯亮着。
一路上,小桑把车子开得险象环生。这一次,他有充足的理由开得比以往都快。我自然不好让他慢。我们很快就追上了一辆轿车,接着把一辆机动三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我们往西进入国道。国道口的路灯还亮着,几个三轮车夫蹲在路灯柱下。沿途车辆稀少,两旁的店门都关着。有几家门额上挂着灯泡,灯光暗淡,灯泡大概许久没有擦拭,蒙上了一层灰尘。接着我们驶入一片黑暗中。没有路灯的路段一片漆黑。有一次,我们几乎撞在一辆正在倒车的货车尾部上。小桑绕了一个很大的弯。若此时开来一辆车子,我们必死无疑。我们已经过了好几个村庄,此刻正行驶在另一个乡镇的边上。那晚风大,我藏在小桑身后,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军大衣里。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如果我向小桑提问,如同我向前面吐口水,风会一律把它们吹往后面。看来,要使我的问题进入小桑的耳朵是不可能的。我也就放弃了提问的打算。小桑肯定趴在门上听过了,这就不用多说了。我觉得一路上小桑好像一直在笑,可在黑暗中又看不清他的脸。不久,我们就由国道转入市道,通往市中心的迎宾大道明亮如同白昼,道路洁净、宽敞,行人寥寥。在迎宾大道与南雷路交接的十字路口,红灯正好跳起。一对卖粟子的夫妇推着一只大铁锅穿过马路。在他们的两旁,我们和一辆警车对峙着,警灯的光在小桑的头盔上转个不停。
从我们单位到医院,小桑仅用了半个小时。医生告诉我们,我奶奶半小时前就已经回家了。这等于是说我奶奶死定了,无非是她想死在家里。我问医生我奶奶是怎么一回事,医生说是摔的。从市区到我们家路途遥远,至少是我们单位到医院的三倍,且有一半路程是山路,崎岖难行。小桑拍了拍车后座。此时已是深夜,即使医院里也没有多少人。我们从冷冷清清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进入江南直街,发觉这里居然热闹异常。街的左边是正在营业的夜宵摊,门前摆满了白色的塑料桌子。对面洗头房和KTV的灯箱闪烁不停,为数众多的小姐走在大街中央。我们不得不放慢速度,按着喇叭,从她们身边绕着走。在众多的小姐们中间,有一个女人背着包笔直向前走着。排汽管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她一次也没有像其他小姐那样回过头来。她长着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背部,头发披下来正好遮住后面的领口。一套厚实的运动服把她包得严严的,这也是她区别于小姐们的一个地方。即使是在冬天,小姐们也露出她们雪白的腿。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小涂说过两天可能要下雪。去年我和小涂刚认识时,天上就下着很大的雪。那个女人的步子迈得很大,有几秒钟我们与她处在一条平行线上。她的脸并没有像我猜测的那样令我失望,也不像我期望的那么美。不过已经很不错了。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回过头看着她,而她的目光越过我看着前方。她好像在生气,我想她是在生我们的气。就像她绝不可能知道我奶奶快要死了一样,她肯定以为我们把她当成了小姐。我多想告诉她,我们不是嫖客,她也不是小姐。她只是一个在她不应该出现的时间和地段――主要是时间――出现了的女人。
她叫QǐQǐ,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但到底是齐齐,还是琪琪、淇淇、其其,或是其他QǐQǐ,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我叫她齐齐哈尔。告诉我她叫QǐQǐ的人是小施的妻子,就是那个接了电话,然后叫小桑来叫我的小施。告诉我齐齐哈尔叫QǐQǐ时,她最多只能算是小施的女朋友。是我介绍小施和她认识的。说实话,我当时看不出他们有成为夫妻的可能。
小施的女友和齐齐哈尔在本市一所图书馆里工作,小施的女友在外借部,齐齐哈尔在快借部。她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但是她们也就是谈得时候谈得来,此外别无交情。一个单位里的人都这样。
我奶奶死后不久,我和小施同时被调入城区。小施在户籍科工作,我在另一个部门,而我们的宿舍却分在一处。这使得我们的友谊日益茁壮,很快就由原来的同事发展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我们基本上天天都能见面。有时小桑开车从乡下赶来,我们就在宿舍外面的大街上找个酒馆,喝酒,聊天,主要是聊女人。我们三个里数小施年龄最大,他对妻子的需求也最为迫切。他长得不错,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很多。陪他去相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半年下来,我陪他至少相了三十个亲。相得我不胜其烦。三十个女人里,有三分之一不喜欢小施,小施也不喜欢她们;有三分之一喜欢小施,可是小施不喜欢她们;另外三分之一刚刚相反。这是一件相当无奈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也在寻找着合适的女孩。在小施相中的三分之一里,有二个我也喜欢。她们对我的印象好像也不错。考虑到如果我和她们中随便那一个谈上了,对小施都是个沉重的打击。我也就放弃了。在这种处境下,有一天,我们单位领导,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位很想看看我们男寝室是什么样的女秘书,来检查我们的宿舍。领导觉得小施的房间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他眯起眼睛,又闻了闻。
女秘书的脸顿时就红了下来。
鞋臭吧,可能鞋臭。
在我的房间里,他又闻到了这股怪怪的味道,他终于生气了。
你们怎么回事,你给我记上一笔,明天开会时,我要批评你们,你们都不洗脚的吗,嗯,你记了吗?
我不觉得精液的气味有什么难闻的,它使我联想到小时候我们常吃的那种熏制的小鱼虾。我们这里把这类食品称作龙头烤。如果你吃过龙头烤,我想你也不会觉得精液的气味难闻。
再次见到齐齐哈尔就在图书馆。那天晚上她值班。所谓值班,无非就是坐在阅览室的入口处,修修手指甲,读读报纸;读者进来时,给读者一块牌子;读者出去时,收回牌子,奉还证件。自从小施相亲三十次全部以失败告终后,我们都觉得此事已经到了必须认真反省的时候了。两年来,我和小施朝夕相处,我知道小施相亲的总数,总共不下一百五十次。去掉重复相到的二十人,小施总共相了一百三十个女人,且全都是没有结过婚的姑娘。一个小城市能有多少姑娘?试想一下,把她们统统叫来,如果待饭,十三桌清一色的女人,杯盘交斛间,一片叮当声,多么壮观。令人百感交集!小施就此谢绝了第三十一次相亲邀请,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而我因此也变得空闲许多。
去图书馆无非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打发时间,另一个是顺便看看那里有没有我看得上眼的女孩子。在图书馆里自然要找些书看看。我是个旅游爱好者,平常我喜欢翻翻一些专门介绍我国大好河山的杂志。另外,我也喜欢那种登着手里抱着盆子的裸体女人的摄影杂志,我对人体艺术一向感兴趣。可我经常翻阅的是文学类期刊。我觉得手里捧着本文学杂志比之于《摄影之友》或《风景》更利于与女孩子搭讪,过后以文学的名义胡作非为想必也不会引发她们过激反应。遗憾的是,来图书馆的女孩子相当少,偶尔出现几个也是被小施相过了的。不过我的耐心并没有就此丧失。在这一看来将会是无比漫长的守株待兔过程中,偶尔我也会比较认真地看看那些文学杂志上都写了些什么。可是哪里都写了些什么呢!说实话,我对我们祖国的文学现状很失望。如果我不对我们祖国的文学现状表示失望,那就等于是承认自己的品味有问题。我不相信是自己的品味出了问题。我一方面怀疑自己的品味有问题,另一方面不仅踊踊欲试想写一篇小说来看看,只是一篇,就此不干。
一天晚上,我带着近乎出席葬礼的心情在书架上拿起一本文学杂志。我已经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再看文学杂志了。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读到了一首诗:《阴谋》。如果不是因为我读到了《阴谋》,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去读任何一本文学杂志了。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这里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我在看这一类文学杂志而对我产生了兴趣,那我到还不如找一个因为我在看裸体女人照而对我产生了兴趣的女孩子。不过由于读到了《阴谋》,我的想法有所改变,毕竟金子总是埋在沙子下面的。
因为《阴谋》,那天晚上我很激动。我从来也没有这么激动过。我的激动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的激动从来也没有持续过这么长时间。我整晚睡不着觉,很想马上赶到老家去看看。我操。
《阴谋》是这样的:
在我经常走过的地方
有一块石头
它的周围有草
不远处有红色和蓝色的小花
我知道这块石头
由来已久
我从小到大
便常常数着步子从它身边走过
今天我满怀一种心情
又一次看见它
这使我吃了一惊
它为什么总要给我
重复的经历
我和它的关系
真有这样密切
我侧着头看远处的小花
但心里想着石头
这种情况
撇开周围的草不说
多么熟悉
我终于提高了警惕
阴谋在我心中一闪而过
好险啊
这些年的每一次经过
那石头的外表
和它的附近
肯定包含着某种阴谋
我从来没有被它绊倒
也没有因为它而出事
这就更要我小心
倘若多年的阴谋一旦败露
诗到此为止,但你不要以为我是因为这首诗写得好而激动。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不妥。如果它呈现的是另一种样子,我还为如此激动吗。正是因为它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才使我想到了我奶奶以及她的死亡,于是我就激动了起来。我想,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说我的激动与我奶奶以及她的死亡有关,而这一切正是因为《阴谋》。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早上,天上出了很大的太阳。这半个月来老天一直阴沉着脸,终于露面。我奶奶很高兴,她高兴早了。她叫我爷爷和我六叔把客堂里的一箩新谷抬到门前道地上再晒一晒。这箩新谷以前晒过几次,我奶奶觉得它们还不够干,颜色不够黄,再晒一个日头正好。我那位只比我大三岁的六叔说,晒谷晒谷,好端端的晒什么谷。我奶奶一把掀开六叔的被子,说,好好好,太阳都照屁股了。我奶奶说得没错,被子一掀开,太阳的确照在了我六叔的屁股上。我六叔连忙夺过被子,盖住身体。那时我六叔还没有讨到老婆,他的被子里总有一股龙头烤的气味。
父子俩看看拗不过我奶奶,各自打了个哈欠,就起来了。我六叔睡眼惺松地把匾从屋角抱到道地上,在此之前我奶奶已经把道地清扫了一遍。道地上有三堆鸡粪,我奶奶把它们划拉到坎下。其中有一堆鸡粪拉在了青石上(请注意,我说到了石头),石头是用来坐人的,因此在我奶奶清扫鸡粪的同时,她在骂鸡。她越骂越凶,我五叔和五嫂终于招架不住,也起来了。我爷爷在地上撒了几把稻草,和我六叔把谷抬到摊开的匾上,倾倒。我奶奶用耙子把谷子耙开,使之均衡分布在匾面上。此后每隔半个小时,我奶奶就会把谷子耙上一遍,这就好比是炒豆,需要时不时地给它们翻翻个,以便让它们的身体能够全面沐浴到阳光。
耙谷子我也耙过,不难想象奶奶当时耙谷子的情景。比方说我是我奶奶。我放下手中的念珠,我走出房子,我拿起竖放在墙上的耙子。我念了半个小时的佛,我需要活动活动。我虽然已经老了,但耙谷子的这点力气还是有的。耙子太长了,是不是可以短一点。短了容易使上力。算了,算了。反正晒好这一箩谷后,今年也用不着它了。明年,明年再说吧。明年六子也该讨老婆了,要么去苏北给他找一个,便宜。还有阿江,年纪也不小了。我不知道那天我奶奶耙谷时是否想到过我。冬季天日短,下午四点太阳就快落山了,我奶奶抬头看了看太阳,她有些晕。她打算再耙上一遍,就叫我爷爷把谷子收收起。这是今天也可以说今年还可以说是今生她最后一次耙谷子,老太太当然没有想得这么多,她最多只能想到这是她今天也可以说是今年她最后一次耙谷子。老太太耙得很细致,就像谷子是她的儿孙们,需要定期给他们换尿布。老太太绕着匾耙谷子,有时蹲下来把耙出在地的谷子捡起来,放回匾里。有一次捡起谷子时,她把其中的一颗谷子放到嘴里嚼了嚼,把谷壳吐掉,把嚼碎的谷末子咽下。不错,经过这么一个日头,这箩谷子可以归仓了。
现在来说说这块石头。它位于道地的最南面、最西端,坎下是村道,村道离道地约一米,周围有草,不远处有红色和蓝色的小花,往南依次是田、溪坑和山。村道离石头约一米三。石头长一米,高出道地三十厘米,宽搁得下屁股。东首竖着两根树杈,各用两块石头固定,用来支撑上方的另一根树杈,洗干净的衣服就晒在这根树杈上。如果东风强劲,衣服没有捏干,滴水就会斜着落到坐在石头上的人身上。石头与房子阶沿之间容得下一块匾和两条走路,两条走路都很窄,仅可供一人通过。
石头上方是一览无余的天空,那天阳光好,有白云。
这块石头由来已久,我记得它一直就在道地之上,它是道地不可而缺的一部分。小时候我常常蹲在石头上把尿拉到坎下。我和我弟弟从溪坑里抓来青蛙后切了头,用一根细线串过它的身体,再把它吊到树杈上,我们就坐在石头上,支着脖子欣赏它挣扎的样子。夏天的晚上,我六叔、我和我弟弟在道地上乘凉,听我爷爷讲穿山甲的故事。如果我们要去溪坑,我们总是直接从道地上跳下去。有一次,我们在石头下面的坎缝里捉到了一条蛇,但把蛇的尾巴拨断了。后来我到外面读书,每年回家一次。那个时候,我家已经和我奶奶家分开了。在家里放下包裹,我就去看望奶奶。我奶奶坐在窗户下念佛,抬起头来对我笑笑。我找到扫帚,把道地上的雪扫到坎下。那块石头就此又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在我眼里这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石头,就像泥土和空气一样,被我们忽略不计了许多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二十分的样子,我奶奶耙谷时在这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掉到坎下,九个小时后死了。
那晚我读到《阴谋》,想把它抄下来,但是手头没有纸笔。我问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借,她也没带。她说我可以找管理员借。阅览室里有两个管理员,年纪轻的就是小施后来的妻子。我去借纸笔时,年纪大的正在巡视阅览室。
谁拿了杂志没有放牌子,牌子呢?
没有人理她,我从她身边经过,走到年纪轻的管理员面前。
不好意思,有笔和纸吗,借我一下。
这是谁的,嗯,这是谁的,你的?一次只能借一本,你晓得吗?
我把《人体艺术》放回到书架上,把诗抄抄好,就走了。第二天是周末。我约了小桑、小施去我老家。上午十点,我们各自驾驶摩托车出发,我们在一个乡镇的菜场弯了一下,在半山岙上抽了支烟。小桑是第二次来,他告诉小施就在眼下他抽烟的这个地方,他差点送了命。我笑称那天晚上小桑迟来五分钟叫我会更好。接着我拿出《阴谋》,念了一遍,并把我奶奶的死和这首诗之间的关系给他们说了一下。他们都很感兴趣。十一点半我们到了村里,我们马上就去看这块石头。那天,我爷爷正好在道地上干活。他告诉我们,这块石头摆在门前有很多年了。
爷爷小时候有这块石头了吗?
我小时候没有,是我从老石匠那里用一枝毛笋换来的,估计有八十斤重,现在是背不动了。
什么时候?
有很多年了,大概是在我和你奶奶结婚时。
阴谋。小施说。
晚上,我又去了图书馆,同去的有小施。十分钟后我把小桑也叫来,以便确认这天晚上年纪轻的图书管理员是齐齐哈尔。小施以为我在骗他。小桑证实了我的猜想。我问他们这女人怎么样。他们觉得一般,我觉得很好。我们离开图书馆,到小施的单位上网查询。全市符合“性别:女,年龄:20岁—26岁,工作:图书馆,未婚”这一条件的人果然有一个,只有一个。她叫鲁娉婷。
几天后,我托馆长的妻子牵头,约好和鲁娉婷在图书馆见面。小施和我同去,这是他第一次陪我相亲。图书馆的外借部在三楼,上楼时,馆长的妻子指着从一楼女厕所里出来的一个女孩子,对我们说,小鲁。然后她又叫了一声,小鲁,来来。
我拖住她的手臂,问,她是鲁娉婷?她说,是啊,你没见过?我说,惨,我搞错了。她说,不可能,我们单位里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
不是她,我说,我搞错了。
我上。小施说。
馆长的妻子看了看我身后的小施,问,这是你同事?
是的。
那也好。
我就这样成了小施的介绍人。不久,我从鲁娉婷那里得知,我所指的那个女人叫QǐQǐ,去年底结的婚,丈夫是老师。
小施和鲁娉婷的恋爱过程非常曲折,从一开始我就对他们结合不抱幻想。有半年时间,鲁娉婷根本就不喜欢小施。约她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鲁娉婷是一个非常懂礼貌的女孩子,她每约必来。来了我就陪他们聊天、逛街、游泳,打球打牌。鲁娉婷对我很客气,对小施则相反。不久我们就很随便了,走在街上她总是搀着我的手,而小施就像太监一样跟着我们后面,手里拿着鲁娉婷的线衫。每每谈起我临阵脱逃一事,鲁娉婷总是很生气。试图用手中的羽毛球拍击打我,我总是躲到小施的身后,让小施去承受那一击。每个月一次,鲁娉婷要去图书馆的阅览室值夜班。我就每个月一次陪小施去图书馆。我看书,小施看鲁娉婷。这时候,鲁娉婷总是虎着脸。看到我时,对我笑笑。这时候,我就会提醒小施,鲁娉婷在对他笑。第二天晚上,我把鲁娉婷约出来,然后借机走开,去阅览室看齐齐哈尔。
那年夏天天气炎热,到了十月底高温依然不退。齐齐哈尔经常穿着的是一条绿色的格子裙。头发盘起,悄无声息的在阅览室里走来走去。我看到汗珠从她的光洁的皮肤上渗出,凝聚在发梢上。她经常走到电风扇底下,她非常怕热。她总是用手去抹脸。她肯定不记得我了,经过我身边就像经过其他人的身边,带着审慎的目光,看我是不是把牌子放到了书架上。我在她的前面看着她,在她的后面看着她,在她的左边、在她右边看着她,我远远地看着她,隔着那么多低垂的头颅,从阅览室的最南端看到阅览室的最北端,我故意把杂志掉在地上,由下往上看着她。她那健壮的小腿露出在裙子底下,她并不总是穿着袜子。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她结过婚了呢?
可能是我不在小施和鲁娉婷身边的那些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半年后情况突变,小施不喜欢鲁娉婷了,可是鲁娉婷却喜欢上了小施。于是,鲁娉婷就来找我,要我做小施的工作。这最简单不过了,我对鲁娉婷说,你就这样告诉小施,你说你对他毫无兴趣,求求他以后不要来找她了。两个月后,他们又走在了一起,这次他们终于同时喜欢上了。
这两个月里,小施没有去图书馆。我还是常常去,但我不只是为了看齐齐哈尔才去的。我写不出小说的时候,习惯到处走走,也去图书馆,顺便看看齐齐哈尔。我在图书馆里只看到过齐齐哈尔一次。我发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好像是怀孕了。不过在图书馆外,我倒有好几次看到齐齐哈尔。一次是在实验学校的阶梯教室里,我回过头来,看到高高在上的齐齐哈尔。一次是在市国税大楼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对过,她和一群人在等公交车,当时我和小桑、小桑的女朋友在一起。另有一次,我去北门找我三叔,他是法院的领导,我打算换个空闲的单位。当我经过位于法院旁边的“肯德基”时,我看到齐齐哈尔靠窗坐着,她对过的位置空着。此外,我在南雷路上的一家洗衣店门口也看到过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衣。那时天气已经冷了下来。
三月中旬,小桑的女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们在我寝室里见了几次面,那女孩就不再来了。接着谈第二个对象时,我三叔帮我落实了新单位。我因为暂时还没有找到房子,就搬进了小施的寝室。此前,小施在江南新城买了套房子,他已经从原来的寝室里搬了出去。在寝室被单位收回前,我可以住上一段时间。第二个对象也是小桑的女朋友给我介绍的。我们在小施的寝室里同居了大概有一个月,也分手了。五月底,小施和鲁娉婷结婚了。在婚宴上我注意到齐齐哈尔坐在一个胖子身旁,后来小施告诉我胖子是齐齐哈尔的老公。酒宴上,我告诉小桑,这就是我奶奶死得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但是这次小桑觉得不太像,可能是因为齐齐哈尔胖了的缘故。
小施和鲁娉婷结婚后,一开始,我常去他们家蹭饭。他们对我很客气。一次,我问起齐齐哈尔,鲁娉婷告诉我齐齐哈尔已经生了,生了个女孩。鲁娉婷提议既然我念念不忘齐齐哈尔,不如下个星期把齐齐哈尔叫来,一起聊聊。小施觉得这主意不错,并叮嘱鲁娉婷到时不要叫齐齐哈尔的老公来。
两天后,我在单位的走廊上碰到了小涂。你还记得小涂吗?请翻到本文的开头,小涂就是我奶奶死得那天晚上和我睡觉的那个女孩子。
我们都站住了,很惊讶彼此能在此时此地见面。算来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了。毕竟我们所在的城市并不大。小涂告诉我她在筹备结婚,她的未婚夫是老师,在一个乡镇里教书。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小涂说有事她要走了。她似乎仍然对我耿耿于怀。二年前,我奶奶死后,我回到单位就和小涂分手了。我送小涂到门口,正要和她说再见,看到齐齐哈尔正好穿过马路,向我站着的方向走来。当她和小涂交会时,小涂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我看着齐齐哈尔,齐齐哈尔也看着我。她看着我笔直地向我走来,快要走到我跟前时,转身往我左边走去了。
当天晚上,在小施家里,我故意说起了齐齐哈尔。我说今天我见到齐齐哈尔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鲁娉婷说,是的,她已经上班了。小施说,她比以前漂亮了吗?我怎么不觉得。后来,他们问我不是在写小说吗,可以写齐齐哈尔。我当时心想着约齐齐哈尔吃饭的事。可是他们对此只字不提,我想他们可能是忘了吧。反正自那以后我很少去小施家,也不太去图书馆。我过着简单的生活,上网,写作,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在单位和宿舍之间来回,也没有谈对象。我所说的宿舍已经不是小施的那间了。现在的宿舍是我租来的,是隶属于下面六楼的一间阁楼。里面当然也有一股龙头烤的气味,不过要比以前那间宿舍淡多了,现在这一间大概有四十平米,比以前的大多了。小桑最近开车不小心撞断了一个农民的腿,没有来过我这里。我估计再是半年他也要结婚了。
有趣的是,我还是会经常碰见齐齐哈尔。一开始,我看到齐齐哈尔在我租房楼下的小吃摊上吃早点。不久,我就发现我们居然住同一个新村。每天晚上,只须我爬上屋顶,就能看到对面五楼的齐齐哈尔。我有一个朋友送我一架天文望远镜。有时我写小说写累了,就会架起望远镜,看看齐齐哈尔在干些什么。经常能看到齐齐哈尔,她就好像我的一个亲人。有一天已是深夜,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齐齐哈尔还没有睡,一个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瘦瘦的男人,戴着幅眼镜。他们就抱在了一起。几分钟后,齐齐哈尔走到门边把灯关了。我想,要是这男人是我就好了。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小涂。前两天,小桑打电话告诉我小涂已经结婚了,问我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小涂了。接下来,我有两天没有看到齐齐哈尔。第三天中午,我坐公交车回宿舍,看到齐齐哈尔抱着孩子站在站牌下。我下车,她上车。
有一天,鲁娉婷打来电话,叫我去她家吃饭。她说她好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过我了,问我最近干什么去了。我告诉她我刚从南京回来,没干什么。吃饭时,鲁娉婷告诉我,前两天和齐齐哈尔聊到我,齐齐哈尔断然否认曾在一九九九年的某个深夜出现在江南直街上。齐齐哈尔对鲁娉婷说,她有将近五年没有去过那条街了,尤其是在深夜。我不相信,我说她可能是不记得了,或者是因为这条街声名浪藉,她不愿意承认。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没有做小姐。那天晚上,鲁娉婷提出要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她同事的朋友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几天后,我们见了一面。我们谈得不错,后来还一起参加了小桑的婚礼。小桑已经调到了市区,小施已经升了官。去他们两家吃饭时,我就带上我现在的这个女友。小施常常打来电话,叫我去他家拿东西,饮料、水果或超市的贷换券。他自己买了辆车子。有一天晚上,我送走女友回家,在一家茶馆边的小弄堂里看到小施的车子,车灯刚刚关掉。我正想喊小施的名字,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来,走出一个女的,应该是齐齐哈尔,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好像就是我奶奶死得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一套。我像做贼一样,慌忙返身往另一个方向骑去。
上个星期三,一个朋友从南京给我寄来一套诗集,其中有一本是吉木狼格的《静悄悄的左轮》。吉木狼格是我非常喜欢的诗人,《阴谋》就是他写的。《静悄悄的左轮》第一首就是《阴谋》。打开包裹后,我站在马路边上又读了一遍《阴谋》。那天阳光好,有白云。读着读着,我又激动起来,和四年前刚读到《阴谋》时几乎一样激动。
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我奶奶临死前单独要对我说话。四年来,我时不时会想到这个事情,我不明白我奶奶有什么话非要单独对我说。如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她想把传家之宝留给我,那她完全可以托我爷爷转交。是什么原因,使她连爷爷也不相信了呢?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读到《阴谋》时怎么会没有想到呢?我奶奶临死前非要单独告诉我的,不就是说这块石头包藏着一个阴谋。我以前只想到了这块石头包藏着一个阴谋,却没有想到我奶奶要告诉我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如果她告诉别人,我想人们只会认为她由于濒临死亡,神智有问题,包括我爷爷也会这么以为的。她知道只有我会相信她的话,她只能对我说。感谢《阴谋》,感谢吉木狼格和南京的朋友。我终算解开了埋伏于心中数年的一个疑问。虽然这是一个小说,但我的感谢绝非虚构。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今年四月七日在城南支局门口扫垃圾的那位大妈。她穿着橙黄工作服。她看到了我的激动。
我把诗集收起来,放入袋里。我不知道以后再读《阴谋》时又为有什么新的发现。我哈哈笑着向我们单位走去。我们单位就在邮局斜对过。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七日凌晨,等我赶到村里时,我奶奶已经合上了眼睛。葬礼很隆重,坟和棺材几年前就已准备妥当。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关于我奶奶的临终嘱托,村里有很多猜测。我的朋友小桑的猜测是我奶奶有一本武功秘籍想传给我,鲁娉婷猜测我奶奶可能在什么地方埋有一个宝藏,聚宝盆之类的东西。我妈妈的猜测跟绝大多数村民的猜测一样。我们家在解放前是大户人家。她以为我奶奶必定是要把世代的传家之宝亲手留给我,可惜由于我迟迟不到,这宝贝最后就被五嫂给拿走了。我当时也相信了她的话。我冤枉五嫂了。
我就这么想着,穿过马路。我抬头看到齐齐哈尔站在我们单位门口。我看着齐齐哈尔,齐齐哈尔也看着我。她看着我笔直地向她走去。快要走到齐齐哈尔跟前时,我把装了《阴谋》的袋子换到右肩,然后就走进屋子里去了。
晚上,我想起了小施和鲁娉婷当初的建议,我觉得我是好写一篇关于我和齐齐哈尔的小说。这个月里,我又有数次见到了齐齐哈尔。要知道我已经换了房子,齐齐哈尔早就不和我同住在一个新村。真是难得!我女友听了此事,也觉得怪有趣的。她说,看来你们很有缘分。我笑了笑,这算是什么缘分?我坐到电脑桌前。一个星期来,我没日没夜地写着。现在这个小说已经到了快要完工的时候了。写完后我想好好放松一下。我一向喜欢旅游,那就找个地方去玩玩吧。
我打算过两天去齐齐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