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者
叶明新


1)
这个夏天很热,一根冰棒就能形成诱惑。住在昌平的李东很多天都没有出门。幸亏在夏天到来之前,他接到了两个活儿,一个是为一个二十八集的室内情景喜剧做枪手,他写其中的四集,稿费两万元。他第一次接这种活儿,不懂行情,不知道这钱给多了还是给少了,反正他自己觉得可以。另一个活儿是为一个书商写一篇爱情小说,字数限在一万字以内,稿费千字百元。这两个活儿分别交代自两个朋友,对李东来说都是好事。他做自由撰稿人有好些年头了,有稿子写就相当于失业的人找到了工作,而且稿费不菲,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写。爱情小说很好办,他找到了一篇现成的,只要对一些地方稍做改动就可以交差。(由于现实生活中的他老是失恋,因此他的爱情小说都写得很理想化。比如女的都很漂亮,男的都很走运,能在爱情上如愿以偿。一般在每篇小说的三分之二处都要做爱。他甚至希望那个编爱情小说集的朋友多约他一篇稿,因为类似的小说他写了好几个,正愁没地方发表。)因此这个夏天李东主要是写那四集室内剧。起初,搞电视剧的朋友用征询的口气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很爽快地应承下来。不就是对话吗?当时他对室内剧的印象就是对话。写起来才发现,对话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好写。更何况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个有自闭倾向的人,并不太爱说话。朋友特别交代,对话一定要出彩,要幽默,最好时不时还要来一点哲理或名人名言什么的,人民大众喜欢这个。
李东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但超常的酷热使他认识到呆在家里舒服,因为有空调。写第一集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写得痛苦不堪,估计头发都熬白了几根。写好以后赶紧发给朋友看,在附信中怯怯地问:第一集写好了,你看看行不行?不行我再修改。然后就是忐忑不安地等待。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好在朋友很快就有邮件来,说写得还好,最好时间上还要快一点。得到了东家的肯定,李东松了一口气,有信心接着写后面三集。写电视剧之余,他上网易聊天室找女孩聊天,米兰就是在这个夏天认识的。
李东问米兰的真实姓名,米兰说她就是姓米名兰。李东不相信。在聊天室出现的ID,哪有几个人用真名字呢?假做真时真亦假,就算是用真姓名的人,别人也未必相信。不过李东没有表示出自己的怀疑,他认为那样不够真诚。话题自然转移到别的内容。她说她是天津人,住在天津市内。李东大学毕业时,在天津的一家行业报纸呆过一段时间,天津话也能说上几句。米兰疑惑地问,你真的在天津工作过?李东于是打出几句用汉字表音的天津话,得到了米兰的认可。真的耶!你真的在天津呆过耶!米兰说。李东想象得出后者的惊喜。两个人的关系又趋近了一步,话题也显得更为开放。李东是晚上十点上的聊天室,两人一直聊到十二点,后来嫌聊天室太闹,又转移到QQ上。李东特意调出米兰的基本资料来看,希望看到她的真名字,真实姓名那一栏还是米兰。在QQ上两人又聊了两个小时,打情骂俏自然不可避免。米兰说她并不常来和李东认识的那个聊天室,那天只是偶然路过。她倒是经常去一个叫蓝屋的同仁网站,并在上面经营一个咖啡厅,主要是把一些欧美名曲放到网上。李东马上说,好,给我咖啡厅的链接,我去你的咖啡厅听歌。米兰特意强调,只是刚搞,上面没有几首歌,不要失望。李东链上了蓝屋网站,意外地在网友相册里看到米兰的相片。她坐在一张奶白色的沙发中,穿高领黑毛衣,长发染成棕黄色,肤色很白,一望而知是个美人。你长得很漂亮。李东不失时机地给予了赞美。米兰很高兴,谦虚地说自己比较上相,真人比照片难看多了。这张照片使他的欲望很现实地浮现了出来,产生了和米兰见面的念头,并设想了两人见面后的诸多细节,其中不乏床上内容。

2)
电视剧的写作进展得很顺利。由于摸清了路数,第二集费时相比第一集要短得多,也显得更为轻松,这使李东有更多的时间上网聊天。他惊讶地发现,每次他上线以后,都能遇到米兰,似乎对方知道他上网的时间。他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在等他。两个人都表达了这种好奇,而共同的感觉又使他们的交谈更进了一步。米兰似乎并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经过几次聊天,李东很轻易地了解到她已经三十岁(比自己还大三岁,而蓝屋网站上米兰的那张照片,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李东推断是她以前的照片——但从她的头发上他马上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六年前染发之风尚未流行),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当米兰问他你多大时,李东迟疑了片刻,居然隐瞒了自己未婚的事实,鬼使神差地撒了谎。不过这种迟疑在网络上是无法暴露的,因为每个人打字的速度不一样。他告诉米兰,他三十二岁,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起初李东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他撒谎,不清楚把自己说大一点的心理依据何在,要知道,网上大多数人都在装嫩呢。也许是想在米兰面前表明自己的成熟——这种成熟自然包括社会阅历和性生活两个方面。后来米兰说,啊,原来我们差不多大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呢!李东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撒谎是有形而上的道理的。
这个时候,第三集电视剧剧本被朋友无情地否定。这一集写得像狗屎,和前面两集相比大失水准——朋友在电邮中不留情面地批评他,并要他立刻重写,在七天之内将修改稿发回邮箱。李东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正不可遏制地陷入一场网恋之中。有时米兰不在网上,他居然会怅然若失。在接下来的一周中,他一面改那个写得像狗屎一样的电视剧稿,一面情义绵绵地向米兰倾诉相思之情。他上线以后米兰不在的次数明显增多,说明他上网的频率比以前加快。碰上米兰没有上网,他就通过服务器留言,内容都非常暧昧。米兰似乎对他的感觉也不坏,热情地回应着他。
有一天晚上,李东和米兰的网恋突然出现了质的飞跃。如果说以前的聊天都显得温文尔雅——尽管有时候说些出格的话,但仍然很有限度——这次拆除了表达上的所有藩篱。这取决于李东过于强烈的欲望和米兰的欲推还就。不知是出于幻想还是事实确实如此,李东甚至能体会到对方在听到他的大胆表白时眉目之间表露的风情和说话时身体的细微动作。一切都和现实生活中恋爱相似,其中包括感情的投入和由此带来的心慌意乱。唯一不同的是激动之时无法接触到对方的身体。现实生活中可以拥抱住对方或者给对方一个突如其来的热吻。语言当然也是刺激生理的一种方式,但未免有些隔靴搔痒。
…………
我现在很想。李东说。
想什么?米兰有些明知故问。
想要你。李东停了一下说。不过对方也许无法感觉到他的迟疑。李东只看到她立刻发过来一个不断伸缩着舌头的小人头。
想要我?嘻嘻,怎么要啊?
你这样的女人就该久久地抱在怀里疼着。李东说。说过这句话之后,米兰有三十秒的发呆时间,这和她平时迅捷的打字速度很不相称。
你经常这样在网上泡女孩吧?米兰问。
这句话显然脱离了他们当时的语境。他凭直觉断定,自己的话在对方那里获得了份量,甚至产生了后果。
我不轻易对女孩说肉麻话的。李东辩解。
我的身体已经起反应了。李东继续对米兰说。
你太夸张了吧?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以出去跑步。米兰说。李东认为她是微笑着敲出这句话的。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你要我因为爱情而去跑步?李东满腹委屈地说。
我当然可以出去跑步,我要边跑边喊:我爱米兰。
这句话又使她陷入沉默——没看到她的回话——李东想当然地认定她又被击中了。我们权且认为事实就是这样的。米兰这次沉默的时间显然更久,李东也不说话,耐心地等她发言。
对不起,我肚子饿,到厨房冰箱里取了一袋牛奶喝。米兰说。
她这种意料之外的反应使李东多少有些沮丧。他甚至怀疑自己刚刚说的话被电脑吞没了,并立刻查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电脑忠实地记载着每一句对话,时间精确到几分几秒。米兰是不是在故作轻松?李东换了一个角度看问题,心情于是有所好转。
李东说:我现在也饿。但不是肚子饿,肚子饿只在其次。
米兰显然听懂了他的话,面对他的饥渴没有无动于衷。她先是敲出嘻嘻两个字,表示她在窃笑,然后才问:那怎么办呢?
李东试探着说:我现在就去天津。
米兰问:来天津干吗?
…………
李东对她的装憨有些不满。但又想,这也许正是女人惯有的矜持。他在头脑中搜寻着一句话,希望这句话既不粗俗又不隐讳,既得体又能充分地表情达意。而它似乎隐藏得很深,轻易寻找不到。李东正要回答,米兰突然变灰了,表明她隐身或已经下线。李东想要说的那句话给咽了回去。他想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呢,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想好。米兰要下线,他想用一句话来挽留她,这句话必须有效。刚开始他只是认为她隐身,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身呢?李东等待着,时间在寂静中消失。十多分钟过去了,米兰仍然没有反应,想必已经下了线。她熟睡的丈夫在床上翻了个身?或者书房门外传来了脚步身?甚至她的儿子因为梦魇而哭醒?李东想象着米兰不告而别的原因,心里有些泛酸。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李东想着米兰坐在沙发上的那张照片,想念来得过于强烈,以至于如见其人。他愉快地自渎着。他甚至想,此时米兰真的睡了吗?是不是也和他一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受着欲望的煎熬?在引诱米兰网上通奸的时候,李东异常地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俨然一个情场高手。李东很想当晚就打车去天津。如果他坚持向米兰提出去天津见她的要求,他凭感觉她会同意。那将会是一场激情的肉体交合,这是他们近一个月来网恋的真实结果。遗憾的是他身上只有两百零五元人民币。这两百零五元显然无法应付深夜打长途的士和在宾馆开钟点房的费用。做爱之后的夜宵和回程车票都还没有计算在内——李东当时看着皮夹中的钞票,沮丧得像家里死了人。
李东对自己保持了应有的克制。这种理智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身上没钱,二是朋友将电视剧本的截稿时间提前了一周,这使他暂时自动冷却了一下网恋的激情。那天晚上之后,李东有好多天没有上网和米兰聊天。他担心米兰向他提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来天津。他将无言以对。向米兰暗示自己囊中羞涩则显然有违绅士风范。不过他在写稿之余,会隐身上线,打开QQ看看。有时看到米兰正挂在上面,他心里还会砰砰乱跳,那种感觉和现实生活中恋爱的人们没有什么两样。他相信米兰正在等他,不是等他上网聊天,而是等他去天津幽会。米兰在QQ上通过服务器转给他一个手机号码,除了手机号码之外再无留言。这个电话号码留得很聪明。米兰曾在聊天中三番五次向李东索要电话,说想听听真人的声音。这次在QQ上主动留给李东手机号码,当然可以认为她仍然想听他的声音。但李东不这样想,他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3)
米兰的确向李东索要过电话号码,但后者坚决不允,找了一些很随意的理由来拒绝,行为似乎出乎情理。事后李东仔细琢磨过自己当时的心态。事实并非如他当时所言,他因为感冒而嗓子沙哑,通话有损形象——没有这些事。其实网恋发展到打电话,离通奸的最后目标——现实中的肉体接触只差一步之遥(当然,也有很多人仅到电话为止,视肉体接触为违背网络游戏规则之举)。那他为什么要拒绝和米兰通话呢?欲擒故纵?李东自己先就否认了这一点。那时李东的行为体现了他性格中谨小慎微的一面。他觉得和米兰的网恋已然水到渠成,他志在必得,实在不想一通冒失的电话使前功尽弃。其实他当时和米兰一样,也很想听听对方的声音,但他强忍住了。也许米兰再央求一下,他就会坦然相告。但后来米兰没有坚持。有无数事实证明,电话是网恋的坟墓,电话通奸使肉体接触变得遥远。李东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他而言,如果不能到达身体,网恋不过是虚幻而可怜的乌托邦。
十天之后,李东意外地收到一笔稿费(来自某时尚刊物),因此他有足够的资金应付天津之行。从邮局取到钱后,李东再也无法抑止前往天津面见米兰的冲动,并立刻付诸行为。前两天北方除少数几个地方依然持续高温外,很多地方普降大雨,暑气顿消。天气突然转凉,正好适合从事比较剧烈的活动。事有凑巧,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朋友因闹婚外恋,被老婆扫地出门,举目无亲之际,到他这儿借宿。他把钥匙给了编辑,自己打出租车去南三环的长途汽车客运站,准备坐大巴去天津。出于谨慎,李东在购票之前,拨打了米兰的电话,电脑提示音说她已经关机或离开了服务区。李东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了票。到了天津再说吧。他对自己说,也许到了天津,她就开机了。今天她不开机,明天总要开吧?为了和一个未曾见面的美女做爱,别说等一天,就是等两天也在所不惜。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有一叠钱,共九百多元,足够应付好几天的。
李东留意了一下坐在候车室等车的人,发现大家都行装简单,不外乎一个背包或一个提包之类的。他还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就是候车室中的人大多数都是男人,只有三五个女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小女孩,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女人。看来出门在外的男女比例是男多女少。他看到另有一人,靠候车室最前端坐着,一会儿动动身体,一会儿搂搂肩膀,显得有些不安心。他三十多岁,长得很瘦,面孔上宽下窄,下巴溜尖。从长发没有遮住的脸孔来看,他很白,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和李东一样,他身上没有背包,平静的神情似乎难以掩饰内部的骚动。坐上车以后,李东才发现他们的座位并排挨着,对方靠里侧窗户,他靠外侧通道。由于无聊,那人挑衅似的观察着他,而李东似乎觉察到这一点,被看得有点害羞,脸朝向右边的窗外,双手相握,反复地摩擦着,好像手上粘着黏性的脏物。
朋友,你也去天津?他问。很厚很沉的音质。不像是从这么瘦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这样的声音在电话中对女性会有杀伤力。不过这仅是作者的判断,而非李东的想法。此时的李东,正在冥想着和米兰做爱时的最放肆的姿势。那将是这次天津之行最动人的时刻。他喜欢女人双膝跪在地上,两手前撑,背部最好不要弓起,而是呈弧线下陷(姿势来自中关村的碟片或者想象)。那样的话,她们的双乳可以和胸部构成直角下垂。圣涡(臀部和脊椎交接处在背部形成的凹陷位置,据说是女人全身最美的地方)也能尽收眼底。腰际的美学原则在此时最大限度地煽动着情欲,女人开放的臀部因其不拘的姿态而发射淫荡气息。沉湎在情色幻想中的李东,面对问话有些不知所以。他犹豫地转过头来,目光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呵呵。后者为自己的搭讪没有回应而解嘲,并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提高嗓门,而是上身向李东趋近了一点。他的口气中含有工业社会的甜味,李东因此判定他刚嚼过口香糖。这回李东听清楚了。他很迅速地咧咧嘴,表示了笑的意思,仍然没有说话。女人的身体已经堵满他的脑子啦。
贵姓?他又问。还没等李东作出回答,他就急忙开始介绍自己。
我姓刘,叫刘金,在通县上班。你做哪一行的?
我姓李。李东说。
他刚一说完,刘金立刻热情地伸出左手。由于座位挨着,没有足够的空间,刘金伸手的动作显得很局促。李东开始没看见,后来看见了,就伸右手和他握了一下。刘金高兴地说,认识你很高兴。李东说我也是。
你到天津出差吗?李东问刘金。
后者不屑地扬了一下头,说,哪里出什么鸟差?公司都快倒闭了。我到天津去玩。你到天津出差啊?他又用同样的问题反问李东。
我去吊唁。李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出这两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刘金一脸狐疑之色,按照李东的话音重复了吊唁二字,但语调上升,显然没领会过来是哪两个字。李东认真地解释说,我在天津的一个好朋友的父亲去世了,我去天津吊唁。
刘金点点头。他对李东说,前段时间北京和天津都太热,估计有不少老人去世。
我的朋友的父亲也不是太老,只有六十岁。李东说。他惊讶自己的表述。这些子虚乌有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事物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刘金胡扯。而这些谎话从他嘴里瞬间就产生了,看起来就像是蓄谋的结果。
刘金笑了笑,说,是啊,天气热得连六十岁的人都抗不住了。
我那朋友的父亲是自杀的。李东又说。他已经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说完他紧盯住刘金的脸看,似乎观看对方的反应才是他编排的真实目的。
自杀?呵呵,真牛比。刘金说,六十岁的人敢这样对自己干,真他妈的牛比。
李东基本上同意刘金的意见。他下巴微微翘起,眼睛向上,虚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那儿死者的亡灵正在冉冉上升。大客车已经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快起来。刘金抬手将空调气孔调整了一下,李东立即感到一股凉风兜头吹来。
上吊?吃安眠药?还是割脉?刘金有些兴奋。他已经对李东朋友父亲的自杀感兴趣了。事已至此,做为自由撰稿人的李东,更觉得有必要将这起自杀事件虚构下去。李东对刘金摆摆手,又摇摇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凝重起来。李东的这付神情使虚构的事件获得了质地,乃至可以触摸。
不是上吊,也不是吃安眠药,更不是割脉那种污秽的方式,李东对刘金说。你再猜一猜,我的朋友的父亲是怎样自杀的,我看你的想象力够不够用。
刘金搔搔头,歪着脸,眼白上翻,一副思索的样子。自杀有很多种方式,卧轨也是常用的一种——刘金对李东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是卧轨吧?他问。李东迅速地摇摇头,鼻子里唔了一声,似乎在责怪对方的猜测。
哦!我想到了!刘金突然大声叫起来,样子甚至有些激动。一定是跳海河!站在海河铁桥上,向下做自由落体(他边说边做,右手高举,五指并拢,做了一个由上往下插的动作)咚的一声,人在水中溅起一朵浪花,浪花消散,人也没了踪影。几天之后尸体在海河下游浮上了水面,不过那时候已经肿胀得像一头猪……
好了好了。李东皱了皱眉,不客气地打断了刘金关于自杀的细节描述。李东在天津没有朋友,但他仍然不愿意刘金把不存在的朋友的父亲的尸体形容成一头猪。那样令他心理上很难接受。
你不用猜了。李东用肩膀撞了一下刘金。算你猜到了一点。我的朋友的爸爸确实是从上往下跳下来死的,不过不是跳河,而是跳楼。李东语调低沉,为自己虚构的自杀事件感到悲哀。他对刘金说,这起人生事故我也是听另外的朋友转述的。我的朋友的父亲在早上五点钟的时候,爬上了天津市内一栋还没有竣工的大楼楼顶。他从大楼顶层(18层)跳下来,撞到了街对面的一栋八层楼的外檐,然后再从8层楼上摔到街边,毫无疑问,跳楼者当场死亡。
刘金叹了一口气,用双手蒙住了脸,似乎惨不忍睹的场景就在眼前。李东也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靠在座椅上。表面上,他的情绪和刘金趋近,但心中却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到了天津,米兰的手机还不开机,那他怎么办?发一个短信给米兰,告诉她自己已在天津,她一开机就能收到?还是到天津找一个网吧,到网上去逮她?他突然想到,这两种方式自己无需作出选择,自己都可以做,根本不用着急,联系上她只是早晚的事情。

4)
李东以为那个和自杀有关的虚构已经结束,随着天津的临近,路上的一切都要划上句号。按照刘金的说法(来天津玩),大巴一到天津站,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去寻找旅游景点,和李东分道扬镳,也许此生不再相见。而李东,则要找到一个既体面又便宜的宾馆住下,伺机把米兰邀来同宿,以成就网恋相思之苦。鉴于对天津的宾馆不太熟悉,李东决定,一下汽车,立刻买一张天津的交通图。
哎呀,不对!刘金突然嚷嚷起来。他猛吸一口气,将上半身后移,拉开和李东的距离,便于更好地向后者置疑。
你说得有点不对头啊。他对李东说。
李东问,你发现什么了?有什么不对头的?
刘金分析说,按照你说的,你朋友的爸爸从十八层高楼跳下来,身体掉到地上,肯定摔成了一堆血肉,你怎么知道他先在对面的八层楼上碰了一下后再掉到街上的?除非他落到八层楼惊动了那儿的住户。
没有。他掉到八层的时候并没有惊动谁。因为那时还是凌晨,五点还不到。喜欢赶早跑步的人都还没有起床,大家还在睡觉呢。李东说。
对呀,那你怎么说他掉到地上之前还在另一栋楼上撞了一下?刘金瞪了李东一眼,对他的讲述有些不满。而李东当时只是想让一个虚构中的自杀者在落到地上之前有些波折。也就是说,死亡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他没有想到刘金是一个如此认真的人。也许他并不怀疑李东所言的真实性,但他确实一眼洞悉了死亡过程的漏洞。面对刘金的责问,李东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意识到,一件事情的真实性完全徒有其表,唯有细节和局部的清晰才真正说明问题。
是这样的。他缓慢地对刘金说。他把是这样的这四个字重复了多遍,以便获得虚构的时间。
到底是怎样的?刘金紧逼着问。李东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对方对自己的闪烁其辞极为不满。不过此时李东已经想到了凸现事物真实性的具体细节,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样,答案就在风中飘!
是这样的,李东说,我那个朋友的父亲的尸体在街上被发现时,正如你说的那样,确实是血肉模糊的,但人的形状并没有改变。人们在收尸的时候发现,死者的一条胳膊不见了,创口齐整,就像被锯子锯掉的一样——
哦?有这样的事情?刘金张大了嘴,一脸的惊讶。李东补充的细节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东接着说,刚开始人们还以为是一起杀人碎尸案。但也有人表示怀疑。因为如果真是杀人碎尸,这里只卸了一条胳膊,碎得显然不够彻底。后来一位歌唱爱好者(美声唱法),在楼顶吊嗓子时发现了那条耷拉在楼顶外檐上的胳膊。法医鉴定说,死者属于自杀,八楼上的胳膊属于死者,那条胳膊是被楼顶的檐边切下的。胳膊能被檐边切下,撞击的速度一定要足够大。而街边上,唯有从那栋还没有竣工的十八层大楼上跳下来才能有此效果。
刘金频频点头,连说有道理,有道理,这还差不多。李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轻松下来。没想到刘金又用升调诶了一声,李东知道他又有问题要问了。果然他说,李兄,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我在通县上班的公司就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多少了解一些盖房建楼的规定。刚刚你说的那栋楼,高达十八层,对吧?这样的高楼,临街一定有一段距离的。那八层高的居民楼,在街的对面,距离就更远了。要知道,人是有份量的,不是一张纸。你朋友的父亲,少说也有百来斤吧?他从上面跳下来,怎么可能撞到对面去?
李东对刘金说,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疑问的人。但还是可以解释清楚的。第一,自杀的那天,高空中的风比较大;第二,人们猜测,死者在自杀前曾经犹豫了很久,后来终于下了决心。下定决心后他退到楼顶的另一侧。也就是说,他跳楼之前有一个高速助跑动作;第三,我没有见过我朋友的父亲,但我想,一个在六十岁寻短见的人,一定是长期被生活和命运压弯了腰的人。不是有一本书吗?名字就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一个在生活中长期负重的人,不可能长一身肥肉,肯定非常瘦。一个很瘦的人,在有风的高空中,估计和一张纸也差不多吧。
刘金说,分析得好,分析得透彻,我基本上没有疑问了。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就是那栋高楼离街的距离,也许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远。要知道,这在建筑行业是常见的事情,没有哪个建筑商会那么严格地按章做事的。
李东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如果说这起在语言中完成的事件还算完美的话,刘金也有功劳。他不仅向李东做了近乎苛求的提问,从某种意义上,还对自杀做了补充,使这起人生事故的真实性值得我们所有人信赖。
李东笑着说,你再有问题就只有我朋友的父亲自己能回答了。


5)
旅途终于告一段落,李东暗自长吁一口气。大巴客车到天津以后,李东和刘金客气地相约,回北京后再联系,并彼此留下电话号码。后者甩甩头发,在街道的一个路口一拐就不见了。李东多年未来天津,可说是人生地不熟。按照事先想好的,在汽车站门口的地摊上买了一张旅游交通图,靠在一棵树上研究了十多分钟,不得要领。只好走出来,沿着大街边走边看,希望找到一家不贵的宾馆住下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亚洲大饭店五个字。李东停下来,用审视的眼光打量门面几分钟,感觉装璜还上档次,应该不会辱没情人的幽会。于是进去登记住宿。向总服务台走去的时候,一边走一边预先体会着,到时和米兰联系上后,米兰一定会问他住哪,他一定要把亚洲大饭店五个字说得庄严肃穆,以表明自己对此次跨地区约会的重视程度。
李东走到服务台前,穿着深蓝色职业装的服务小姐老练地笑着问,先生,要住房吗?李东不置可否,指了指镶在玻璃镜框中的各种房间室内图片,说,我想先了解一下价格。他先问单间,服务小姐告诉他,单间一天380元,目前正在搞优惠活动,对新老顾客打七五折,打折后的价格285元。李东心里嘀咕了一下,自己不吃不喝,兜里的人民币只够住三天,而且要走回北京。他再问双人间。小姐又说,双人标准间分豪华和普通两种,豪华的价格——李东抢上话头,赶紧问豪华的和普通的有什么区别。小姐说豪华的比较豪华一点,普通的比较普通一点。李东追问,普通间普通到什么地步呢,可不可以洗热水澡?小姐说,我们这儿24小时热水。李东心想这还差不多,24小时热水,女人应该会比较喜欢。服务小姐向他提建议,先生,您如果一个人的话,住普通间挺合适。并报出普通双人间的价格每天是220元,打折后是165元。李东又开始默算在普通间自己够住几天,有点算不清,于是掏出手机,使用计算器功能,用900除以165,知道自己可以住5.4545455天。
小姐,请问普通双人间可不可以出售单铺?李东问。如果自己的要求得到许可,那理论上他就可以住十多天。他来天津就是和米兰见一次面做一次爱的(计划如此,如果米兰愿意多做他自然更加愿意),其实没必要住很久。在住宿上他想尽量少花钱,其他方面就不至于捉襟见肘。
不售单铺,这是我们这儿的规定。小姐说,您必须包一间。
天津别的宾馆和饭店怎么可以呢?现在市场经济,你们亚洲大饭店不要太机械嘛。李东一副老江湖的口吻。
对不起,先生,这是我们饭店的规定。我们这样做也是为顾客自身的安全考虑的。
贵重物品都寄存嘛,哪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行行,我登记一间普通双人间吧。李东从兜里掏出钱夹找身份证,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操,真有缘分嘿哥们,又见到了你。拍他的人说。李东从语气中听得出欣喜。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在汽车站握手告别过的刘金。李东也很高兴,是真的高兴。你怎么也来了?他问刘金。后者说他找住的找过来的。李东说,正好,要不我们住一起?这儿不卖床位的,硬逼着别人包房。刘金说可以可以,那样晚上可以聊聊天。
总台的小姐登记了李东和刘金的身份证,给了一个编号为2222的住宿牌,并解释了四个2 的含义:你们住2号楼的2楼22号房间。


6)
范晓菲走进家门,意外地看到丈夫师鸣已经在家。今天这么早下班?她问。他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她没有问为什么要拿东西,也没有问拿什么东西。她知道问多了只能是自讨没趣。
师鸣坐在沙发上,左手举着半只削好了的苹果正在啃,右手擎着一把水果刀,刀尖上顶着另外半边苹果。他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杯茶水。透过透明的瓶壁,可以看到铁锈色的茶水和显然泡久了的茶叶。范小菲看到他吃完了左手的苹果,以为他马上就会开吃水果刀上插着的那半只。没想到他端起了茶几上的那半杯隔夜茶,并旋开了杯盖。范小菲在卫生间洗脸,通过墙上的镜子可以看到丈夫的一举一动。怎么刚吃完苹果就要喝茶?她有些好奇,停止了洗脸的动作(脸上因此沾满了水渍),很认真地看着。不过师鸣并没有将茶杯送到嘴边,而是将没吃的那半只苹果放在了杯口上。
范小菲擦干手脸,从卫生间出来,紧挨着师鸣坐下,并攀着他,在右边耳朵下面亲了一下,右手也有意无意地放在了他的敏感部位。但师鸣却不领情地推开了她。我要走了。他说,站起了的时候,甩脱了后者拉着他的手。动作的幅度并不大,但她从力量中体会到了他的决心。
到哪去?范小菲仰着头问。
有事。他说。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用这两个字应付她的各类询问。
什么事?她追问他。其实她知道得不到任何答复,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他没吭声。不过带上门之前,他做了回答,口气似乎也有所缓和。
去会个朋友。
哦?什么朋友?她问。她总是无法祛除问话中的不信任感。
生意上的朋友——你问那么多干吗?他刚按捺着的不耐烦立刻冒了出来,就像近一段时间他常做的那样。紧接着就是关门的响声,似乎这一声也是他语言的一部分。女人总是敏感的。他说话的时候头都没回,他对她的不屑、蔑视、厌恶等词的涵义,在那一刻她全体会到了。也许麻木一点好,在麻木中体会幸福远胜在敏感中感受烦恼,可谁叫她是女人呢?
刚开始她是挺着身体的,因为在提问并等待回答。这时她颓丧地软了下来,将身体全倚在沙发靠背上。楼梯上再也听不到丈夫的脚步声了。她突然起身,跑到门前,哐哐哐地对着门猛踢了一气,直到自己感到疼痛。门是防盗门,盼盼牌的,又厚又结实,肯定踢不坏。不踢的时候,门很沉默,就像刚离开的那个不愿多跟她说话的男人。她又踢了两脚。也许用力过大,脚尖觉得一阵剧痛。她双手张开,撑着两边的门框,脸和胸部都贴着冰冷的铁门,哭了起来。
丈夫师鸣在某瓷业公司的销售部任职,去年年初被擢升为副经理。起初他在某工业局的办公室当副主任,市里机构精简以后,工业局自己成为了一个行业办公室,原则上只留几个办事人员。范小菲记得那段时间丈夫的情绪非常低落,因为去向不明,饭碗摇摇欲坠。局里一大堆领导都在为自己的去向奔波,自然有人因为机构变动而谋求到了更好的位置,在改革中套了利。但更多的人是惑了手脚。师鸣就属于人心惶惶中的一员。瓷业公司原来隶属工业局,脱钩以后,工业局对瓷业公司的约束力量减弱。但师鸣在局办公室的时候,和瓷业公司的一位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称兄道弟。维系两者关系的因素,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认为师鸣在局办公室任职的时候曾对下属的瓷业公司提供过行政上的便利。副总经理祖籍江西高安(自己在天津出生长大),而师鸣也是江西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哼两句街边道口三角戏班演唱的采茶戏。师鸣茫然无助之际,自寻出路,找到了同乡兼戏友。师鸣进入瓷业公司销售部以后,范小菲对他的工作就不太了解了,感觉他唯一明显的变化是晚饭改在了外面吃。而且逢年过节特别忙,经常要去一些有钱的单位推销礼品瓷。刚进销售部的时候,他还询问她都有哪些同学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特别需要那些有点官职的同学的信息,言下之意要到他们单位去做业务。范小菲是师大93届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分在学校。确有几个不屑在教育系统呆的,想方设法去了机关。但范小菲和他们来往很少,甚至连他们所在的具体单位都不知道(其中一个曾是范小菲的追求者,遭到拒绝后就把她当成了仇人,多年来一直蔑视她)。其他的人如果要打听,转弯抹角当然可以了解,但怎么可能如此突兀地推荐丈夫去找他们呢。师鸣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为了拓展礼品瓷在天津的销售市场,可谓是操够了心。他将原来在局办公室屯下的肥膘(身高一米六七,体重一百四十六斤),全贡献了出来,成为了公司产品销售渠道的润滑剂。范小菲心疼丈夫变黑变瘦,熬鱼汤煲排骨自然不在话下。
师鸣被提升为销售部的副经理以后,唯一明显的标志是他更忙了。不过薪水并没有因此而增加。范小菲曾假装不经意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师鸣解释说,薪水本来是要增加的,但销售部不久要改建制为销售公司,要等到销售公司成立以后再补齐。师鸣在工业局上班时,他们的性生活比较有规律,一周能来个一到两次(对于有个三岁儿子的这对夫妻来说并不算少),他去瓷业公司销售部以后,性生活的次数有所减少(一周一次或十天一次),范小菲对此抱着理解态度。但师鸣担任销售部的副经理以后,她明显地受到冷落。起初她还忍耐着,认为丈夫把对老婆的热情转移到新职上是暂时现象。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暂时是如此的漫长。公司的销售状况已经从开拓期步入稳定期,公司也为他配了专车。他再也不用亲自上门搞陌生拜访了,只有大宗的业务需要他出面。她只是觉得,对她而言,他越来越像个陌生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突然丧失了对家庭的热情呢?范小菲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师鸣冷漠的秘密终于被泄漏出来。范小菲自认为抓住了狐狸的尾巴。起因有点可笑,是师鸣换洗的短裤上一些可疑的斑迹。
这是什么?范小菲质问师鸣,前者因为展开了想象而涨红了脸。她将三角短裤凑到师鸣面前。短裤的前兜部位被翻开,上面有一块被体温烘干的痕迹。
师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他伸出一个指头,很认真地在自己短裤上摸了摸。尿渍嘛,他对范小菲说,男人嘛,尿完了,总要沾上几滴在裤头子上的。
范小菲将短裤劈头摔在了师鸣那张越来越圆的脸上,后者为了躲避而躺倒在沙发上。不过在他躺倒之前,那条脏短裤已经不留情面地盖在了他的脸上。对范小菲而言,师鸣换洗的短裤,开始成为她的某种证据,接着成为了她的武器。
干吗?你他妈的干吗?师鸣一把从脸上抓住短裤,用力向范小菲的脸上投掷以示还击,可惜没有击中,脏短裤掉在了茶几上。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师鸣继续骂着范小菲,并随着骂声跟进一步,将范小菲推倒在沙发上。
你要跟我说清楚!范小菲大叫起来,声音高得变了调。
短裤上不是尿渍,你不要以为我是傻瓜,她接着说,依然是竭斯底里的样子,尿渍干了以后只会发黄,不会发硬。你短裤上是你自己的脏东西。你说,你短裤上好好的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早就怀疑你有问题了!
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师鸣走近她,弯下腰,头向前伸,盯着她问。范小菲一伸手,啪地给了面前这张圆脸一个耳光。这是师鸣没有料到的,否则绝不会凑她这么近。他捂着脸,感觉到挨揍的脸上一阵发麻。他想了想,顺手在她脸上掴了一巴掌。
范小菲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嗷地叫了一声,带着哭腔骂他。你在外面搞女人,还有脸在家里打老婆?她抓起沙发上的靠枕向他扔去,又嫌靠枕太软,还抓起了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师鸣并不抽烟,主要是为串门的客人准备的)——这家伙有份量,打中了非头破血流不可——师鸣意识到这点,快速退到了门口。他边退边说,你有什么证据?疯子!
范小菲愤怒之下投掷的烟灰缸,在师鸣出门之后,准确地击中了防盗门。防盗门由钢铁铸成,厚实坚固,烟灰缸在门上炸开,掉到地板上时已是散落四处的碎片。兔崽子,算你跑得快!嘴里虽然仍在叫骂,范小菲还是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她愣在那里,投掷的动作定格了几秒。幸亏没有打到人,她心想。

7)
那次互扇耳光之后,范小菲和师鸣之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冷战。师鸣也自觉地在书房里搭了个铺,两人在家里搞起了分居。这种举动意味着他们之间确实出现了暂时无法调和的矛盾。以前他们也有过吵架,但即使是最激烈的争吵,也能在夜晚以一场比平时更为热烈的性爱作为结束。那往往是师鸣先向背对着他睡的范小菲伸出暧昧之手。
师鸣一回家就钻进了书房,关上门,不和范小菲说话,甚至不看她一眼。这样一来,他在家吃晚饭的的时候就更少了。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回来得很晚,显然晚饭在外面吃过了,至于和谁一起用的餐,范小菲不免想入非非。有时师鸣回来得早一些,也会钻到厨房寻吃的,因此范小菲知道他会把冷饭、冷菜、冷汤和在一起,用微波炉加热了吃。她没有到厨房亲眼目睹,但根据微波炉那巨大的噪音能够作出判断。师鸣的姿态对范小菲绝对是个刺激。他那副样子给她一个万事都由他掌握的感觉。她没有料到的是,她居然被他的沉默所支配。
有一次她半夜起床,看到书房的门缝底下有灯光溢出,禁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用耳朵贴在门上听动静。听了一阵,耳朵里传来了机关枪声和惨叫声,显然有人被击毙。间或师鸣还会呵呵地笑上两下,他居然在电脑游戏上自得其乐。范小菲心想,你在外面风流快活,回来还像没事而似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第二天早上,范小菲给学校挂电话,请了半天假,自己动手在家里迁移电脑。那些乱七八糟的电线把她弄出了汗。她首先把宽带线从书房拉到卧室,再把电脑和电脑桌搬进了卧室。电脑桌是灰白色的,卧室的床和壁橱是深褐色的,颜色很不协调。而且卧室本来不够大,加进一张桌子以后更显拥挤。要在和平时期,范小菲绝对不会这样做,现在为了斗争的需要,只好放弃美学原则。
师鸣当晚回来看到电脑被搬了出去,没有任何反应。范小菲期望他会怒气冲冲地过来责问她,那样就可以把两人的事情好好地谈谈,那怕像泼妇骂街那样吵上一架,遗憾的是他毫不配合,回来后钻进书房就再没有出来过。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直接影响了范小菲的心情,导致她好几个晚上失眠。她曾效仿师鸣以前和她闹矛盾时的做法,在半夜主动溜进书房,对师鸣示好。她亲吻他,抚摸他,甚至用舌头接触他的阳具,在他充分勃起后骑到他的身上,直到后者射精在她体内。她在走进书房之前,三次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梦游似的站在书房门口,最后还是被自己强行鼓起的勇气所战胜。但师鸣就像一具会勃起的尸体,在范小菲的亲近他的过程中一动不动,他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一下。难道他在体会不一样的性爱方式?还是在认真享受?师鸣在完事后去了卫生间,范小菲听到了他漱口时夸张的喷水声。范小菲坐在师鸣在书房墙壁一侧搭起的床上,等候师鸣回来。也许做爱会使人心变软变柔,激情消耗之后的交谈可能会更加理智,这是一个中学女教师的真实想法。不过师鸣没有回到书房来,他只是走到书房门口,看到范小菲坐在床上又折向了卧室。这一晚,他们无意中交换了卧室。
范小菲在教育局有一个女友,名叫万香,是她在师大的同班同学,也是她在天津最好的朋友。范小菲曾向后者谈到自己和师鸣最近的紧张关系,并用自嘲的口吻描述了自己主动到书房和师鸣做爱的细节,不无渲染地强调了师鸣当时的反应。他冷得像一块冰,范小菲对万香说,而我就像一个女强奸犯。两人都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范小菲笑到最后就变成了啜泣,好在那时候已经挂了线,否则会令万香担心。

8) 范小菲于1993年从天津师大历史系毕业,分在天津市第三中学教高中历史。历史教研室共有七人,有五人是女性。这天中午,一位男教师按惯例回家,另一位男教师到语文教研室打牌,教研室就剩下中午不回家的五位女教师。一位女教师边吃饭边看都市报,在社会广角栏目读到了一侧新闻,标题如下:丈夫花心宾馆嫖妓,妻子跟踪剪断孽根。这篇短文写得妙笔生花,堪称奇文,女教师读得喷饭,推荐给其他老师共赏。
那个妻子也太狠了,真亏她下得了手。如果是我无论如何下不了手。一位女老师读完后摇着头说,并暗自庆幸这种事情对自己仅仅是假设。
另一位女教师对上一位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如果报上这位真是你老公,依你的急性子,我看你不扎死他才怪呢。
范小菲坐在窗边用饭盒吃饭。还有两位年轻一点的女老师,正头抵头地读报纸。第一位老师对她们说,你们说说,假如那个男的是你们的老公,你们捉奸在床,你们会怎么办?会剪吗?
两位年轻的同声戏谑地说,剪,当然剪,有几根剪几根。
问话的历史老师笑起来,说,想不到你们更狠哪。她又问,范老师,你说说,要是你会怎么做?
范小菲将饭盒中最后一口饭吃完,正要起身去水池洗碗,听到提问,站在了门口。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位老师说,人家范老师是模范夫妻,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问题。你这样问是难为人家了。
两个年轻的女老师这是也把那条新闻看完了。其中一个央求范小菲:范老师,你给我们说说,你们夫妻两个怎么那么好?
一个老师取笑她们,说,你们是不是想嫁人了,要到范老师这儿取经?那两个年轻老师刚毕业不久,性格都有点大大咧咧,并不怕取笑。其中一个说,就是取经嘛。并把范小菲的一只胳膊拉住,把她往椅子上按。
范小菲用指头在其中一个脸蛋上弹了一下,笑着说,真不害臊,这么想了解男人,赶紧找男朋友啊。刚开始说下不了手的那个老师补充说,还真是这样,范老师,我觉得像你们夫妻关系那么和谐的真是很少见。被弹脸蛋的年轻女老师马上追问说,哈,你这样说,是不是反证了你们夫妻关系不和谐?被追问的女老师就说,我们老夫老妻的,大家都没什么想法啦,既说不上和谐,也说不上不和谐。
年轻老师继续央求范小菲。范老师,你说说嘛,你是怎样把我们师总经理收服得服服帖帖的,一定有什么必杀绝技!
范小菲说,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有一点体会倒是真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和,很容易让人解读出满足、幸福一类的含义。
范姐,那你就谈谈你的体会,好让我们知道,到时候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范小菲收敛了笑容,使人相信她的话离真理会很近。她说,我觉得夫妻双方保持和谐的关键在感情上相依相随,在人格上彼此独立,互相尊重,互相宽容。两口子要真能做到这些,又怎么可能不和谐呢?我所理解的和谐并不是一点都不争吵、表面上一团和气、内地里憋屈得难受。相反,夫妻间的争吵也是交流的一种方式,有时甚至是很好的方式,和谐往往在争吵中产生。当然啦,有个前提,争吵不是互相攻击褐谩骂。如果两个人都以伤害对方为乐趣,那还奢谈什么和谐,还不如尽早拜拜得好。
范小菲的声音越来越大,离激昂也就一步之遥。其他老师则羡慕和信服地聆听着她。回到家以后,她有些恶心自己。她分析了中午在教研室自己当时的心态,似乎事情并非简单地出于虚荣。她知道这个道理,一场不为人知的幸福远胜口头的夸张。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矫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幸运儿?是出于生活的惯性还是为了顺应大家的期待?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惯性值得自己厚着脸皮去延续它?她和师鸣目前的关系,倒使她认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以前的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不值得你去牢记。

9)
有这样一种说法:夫妻中如果有一个红杏出墙,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外遇者的妻子或丈夫还蒙在鼓里。范小菲不愿意成为那个知道事实真相的最后一个,更何况师鸣是她的丈夫。如何了解师鸣的行踪呢?范小菲花了不少心思,甚至动用了一个女教师所具备的细心,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几种刺探情报的方案,经过筛选,她给数种方案中的两到三种打了勾。她先向师鸣的司机王鹏打电话。公司刚给师鸣配车的时候,范小菲图新鲜,还搭乘过几次去学校,所以跟司机王鹏认识。只是王鹏看起来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小伙子,不知道他肯不肯透露自己上司的风流韵事。
请问是王鹏吗?范小菲打通王鹏的电话以后,没有做自我介绍。她担心师鸣正好在车上。王鹏问她是谁,她没有回答,反问他现在是不是正在开车。王鹏说没有,她才说自己是范小菲。显然王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她是谁。范小菲从他念叨她的名字的口气中意识到这一点,又介绍说,我是师鸣的爱人。后者这才恍然大悟,在电话里很响地噢了一声,然后很客气地叫她范大姐,问她好。范小菲问王鹏的年龄,王鹏回答说二十四。
找女朋友了吗?她问,口气的确像一位大姐。王鹏拖长语气说,没有喔。
范小菲说,我们学校今年刚从大学分配来几个女教师,都很年轻,长得也不错,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学校玩,给你们介绍认识。
王鹏在电话那头有点兴奋,语速加快。没准开始是躺在驾驶室的座位上,听到范小菲的这番话立刻坐直了身体。真的?那太好了!范姐,她们要找什么样的人当男朋友呢?你要从侧面向她们透露,我们瓷业公司的效益很好,而且,而且我还有森林技工学校的中专文凭,正准备报考专升本——
范小菲差点笑起来。她打断王鹏的话,慢悠悠地说,王鹏,你这么帅的小伙子,心地又好,不要没有自信。那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要人好。等大家互相认识以后,彼此有了感觉才是最重要的。王鹏连声说对对对。范小菲换过一种口气,好像很随意似的,说,王鹏,有个事问你一下。王鹏问什么事。范小菲说,你要保证向我说实话。王鹏警觉起来,再一次问她什么事。范小菲说,你告诉我,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个什么女的,和师鸣的关系特别近?或者他和公司外面什么女人来往得很密切?王鹏哼哼呀呀地嗫嚅了一番,最后说,范姐,现在很多时候是师总自己驾车,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称要出车,很快就挂了电话。
给王鹏打电话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他那句我什么也不知道就令范小菲再三咀嚼。自己的疑虑似乎就要被证实,范小菲心慌脚软。下班后,她没有立即回家做晚饭,她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热情和兴致。她在校门口右侧一个甘肃人开的小店中要了一碗牛肉拉面,觉得等候的时间特别漫长。吃了几根面条,又觉得难以下咽,一点味道也没有。她把几块被酱油泡黑了的牛肉吃了,不愿挤公交车,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师鸣晚上十二点回家,看到范小菲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看着刚进门的他。按照平时的作息时间,她早该睡了。师鸣对她没睡感到有些诧异。他们有二十五天没有说话,而且分居以来,晚上几乎打不上照面。师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干咳了两声,低头在地上找拖鞋。
那个女人是谁?范小菲问。师鸣拖鞋把拖鞋穿反了,又脱掉换了过来。
不要装憨。有人偷了我的老公,我连是谁都不知道,这不公平。我有权利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范小菲双手撑在沙发上。她不像是撑起自己的身体,倒像是撑起刚说的这番话。师鸣将穿着拖鞋的脚将皮鞋拨靠墙,然后走进书房,不理睬范小菲。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跟别的女人说得太多了?她追上去问。宽大的睡衣晃动着,使她显得格外瘦削。师鸣收紧着嘴角,坚持着不说话。他不仅不说话,甚至不想听她说话。他一进书房,顺手就把门带上。范小菲眼明脚快,用鞋尖顶住了快要关上的门。师鸣在书桌上放下包,又走到书柜前,开始脱衣服。他将脱下的外衣拦腰一折,很平整地放在书桌的一个角上。他的沉默和有条不紊的动作进一步激怒着她。这时师鸣的电话响了,铃声从包里微弱地传了出来。
我刚进门,还不到十分钟呢。师鸣对着电话说。现在?太晚了吧?芭堤雅酒吧在哪?好,好,我马上到。
不准走。范小菲扑上来,从师鸣手里夺手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夺手机,夺了手机又有什么用,难道夺下手机就能阻止师鸣外出吗?师鸣没有防备,手机被范小菲抢了过去,手背被她的指甲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不要这么下贱,找自己的男人去。范小菲对着已经关闭的手机叫起来,并把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师鸣把刚脱下的衣服重新穿起来。他不怒反笑,用手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对范小菲说,你摔吧,这儿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摔。说完他就走出了书房。范小菲突然越过书桌,哗啦一下推开了窗户,对师鸣叫道,姓师的,你如果今天敢出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师鸣愣了一下,盯住她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辨别她的面容。你现在怎么像个农村妇女?师鸣皱着眉头说。他走到门口,穿上皮鞋拉开了门。出门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冲里面说了一句:死亡并不可怕。
下楼的时候,他听到了范小菲尖锐的叫骂声:姓师的我操你妈的,你一定不得好死。

10)
李东和刘金是8月18日住进亚洲大饭店2222号房的,一直到26日,李东都没有和米兰联系上。他不断地拨打米兰在QQ上留给他的手机号码,但这个号码大多时间都出于关机状态。有时候打通了,嘟嘟声响不了几声就被卡断,似乎对方不愿意接听电话。电话打不通,李东就给这个手机发短信息。发了很多条信息,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说我是李东,我现在已经在天津,住在亚洲大饭店2222号房。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联系上了米兰,他就叫刘金暂时不要回客房。好在刘金住下以后,几乎每天都出去玩,回来得也很晚。只是李东发出的所有短信息都被暂缓发送,显然对方的手机关着。李东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老把手机关着。想起和她在网上的交谈,她不也很热切地想见他吗?他甚至进行合理想象,认为米兰的手机在坐出租车时遗失了,电话被别人拣到,里面的卡被扔进了垃圾桶。
电话联系不上米兰,李东开始求助互联网。他四处找网吧,终于在昆明路中段找到了一家名叫条条都是大路的网吧。而从亚洲大饭店到昆明路,虽然路不算太远,但却要转两次车。好几次他都失望得要放弃了,但想到米兰上传到网上的那张坐在沙发中的照片,他心里的欲望又重新竖起来。他已经在网吧守候了几天了,每次上网都在四个小时以上,坐得腰酸背疼,开着QQ等米兰。而米兰始终是灰的。等候米兰上网的时候,李东无所事事,就在QQ上给米兰留言,通过服务器中转。留言不比短信息,可以弄复杂一点。因为网吧每小时都要算钱,李东不想白费时间和金钱,留言都是长篇大论,所述内容和情书厮像,只是不知是否能及时被米兰读到。
这天晚上十一点,李东垂头丧气地从网吧出来。毫无疑问,又是失望的一天。公交车已经没有了,走回去嫌累,李东于是打出租车回饭店。插钥匙开门,见到的一幕令他倒吸一口气。
自己的床上,正有两条赤裸的身体在运动。一人横躺在床上,两条雪白的大腿伸出床沿,被另一人的双手提着。另一人站在床边,站在女人分开的双腿之间。站着的男人正是刘金。他瘦窄的屁股耸动着,伴随着女人夸张的呻吟,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李东惊奇地发现,刘金的左边臀部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红色胎记,呈椭圆形,就像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刘金的运动中,这只眼睛诡异地眨巴着。李东想退出去,刚转身就打消了主意。他用指关节重重地敲击着墙。刘金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加快了运动,女人的啊啊啊的叫声更响了。
李东大喝了一声。女人攀着刘金的手坐了起来,刘金茫然地看着刘金。快滚!李东拉长声音叫起来。女人很迅速地穿衣服,问刘金要钱。刘金裸着身体在衣服里掏钱夹。
女人溜出房间以后,李东责问刘金,你他妈的干吗?刘金不高兴地说,操逼嘛,这有什么稀奇?李东音调更高地责问,你操你的逼,为什么在我的床上做?刘金看了一眼李东的床,那儿确实凌乱不堪。被李东大喝之下吓得脱落的避孕套此刻还粘在床沿,刘金赶紧用指头拈起来扔进了垃圾桶。他不好意思地对李东说,本来是在我的床上做的,他妈的那个妓女说我的床不干净,说你的床比较干净,直往你那张床上躺,拦都拦不住。后者不相信刘金的解释,挥了挥手,生硬地说,荒唐。刘金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嘻嘻笑着说,李兄,对不起,待会儿我叫服务员给你换一床干净床单。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去酒吧喝酒。
芭堤雅酒吧在亚洲大饭店的斜对面,一栋八层楼的底层。一个很小的门脸,隐藏在一棵无名树繁茂的树叶后面。树枝上缠着一些发光的多色灯管。芭堤雅门脸不大,里面却显得宽敞。布置得很别致,空间被分割得很有层次。李东和刘金在靠玻璃墙的一面坐下,这儿可以看到外面的路以及对面的建筑物投下的灯光。刘金要了两匝生啤两捆烧烤和一桶爆米花,举杯和李东干杯。
几口啤酒喝下去,李东气已经消了。他问刘金,那女人是哪儿的?主动打电话上门的吗?刘金说,就是我们饭店美容美发中心的。我晚上在那儿按摩,见她长得不错,就点了她出台。不好意思哈,在你床上搞。李东说,算了,算了。刘金热情地拉着皮条,问李东:你要不要也找一个干干?我看那里的按摩小姐都长得挺棒,要哪儿有哪儿,而且也不贵。李东问,多少钱打一炮?刘金说,开价是两百,但现在生意萧条,可以还价的——我刚刚就还到了一百五。李东点着头说,是不是很贵。刘金突然伸手拍拍李东的肩,下巴向李东身后点了两点。李东回头一看,见一披着长发的女孩正用小钢勺喝着咖啡,不时地瞅着窗外。
这小妞长得真正点!看我的。刘金说着,站起来向她走去。李东侧着身体,左眼可以看到刘金跟那美妞搭腔。小姐,我可以坐这儿吗?那女孩没回答,突然站起来,向门口挥着手,看来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刘金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李东捂着嘴一抖一抖地笑。
师总,这么晚啊,我等你好久了。女孩嗔怪着说。
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来了,不过打出租车等了不少时间。李东听到被称着师总的男人解释说。刚刚那男的是谁?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又问。女孩小声说,我不认识。他过来问可不可以坐在你那个位置。女孩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李东不再偷听后面的对话,和刘金继续喝酒。倒是刘金喝酒的当儿,不断地瞥一眼临座。喝到第三匝啤酒的时候,李东觉得自己头有些胀了。他似乎看到落地玻璃窗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穿着白色睡衣,形销骨立地站在树的后面。米兰!他低呼了一声,站了起来。等他跑出门去,那女人梦幻般地不见了。
你怎么了?刘金问他。
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外面,李东说,你看见了吗?她好像是我来天津要找的人。
我怎么没有看见?刘金说,你平时不喝酒的吧?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们继续喝酒。一声巨大的沉闷的响声使李东手上的杯子落到了地上。他们看到窗外的地上很突兀地趴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睡衣,她的周围鲜血四溢,使她看起来像一朵巨大的花。酒吧的乐声停止,所有人都跑了出去,包括那个美妞和姓师的男人。

2003、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