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烂了
朱庆和




卖苹果的汗子骑着自行车进了村庄,车后座两边驮着两大筐烂苹果。他早晨去苹果园以很低的价格把烂苹果买下,几个村庄转下来,总能一销而空。夕阳西下,他把挣来的钱夹在裤裆里飞奔回家,比驴子还快活。
听到汗子的叫卖声,颜春雪从家里出来,她要买一些给孩子们吃。巷口处已经有几个妇女在问价钱挑苹果了。无论怎么挑,没有一个不烂的。她们开始埋怨了,怎么全是烂的?汗子憨憨地笑着说,烂的一样吃,比好苹果还甜呢。他说着,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刘英美帮着颜春雪挑苹果,自己却不买。她丈夫在外地当工人,家境要好了许多,自然不吃烂苹果。人们从未见她买过,家里却从来不缺。市面上有什么水果,她家里就有什么水果,且都是滑溜溜的,完整无缺的,泛着青春的光泽。难道她那三间瓦房里有果园不成?那自然不是。因此就传出了一种说法,说凡是碰见卖水果的男人,刘英美就把他叫到家里来跟她睡上一觉,完事后男人把光鲜的水果倒下,滚得满地都是。这种说法自然是夸张了些。但刘英美的男人一两年才回一次家,其间的空余时光她的确需要打发,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人们普遍认为,卖水果的男人她并非都瞧得上,像眼前这个汗子,矮矮墩墩,一身黑皮,满脸驴相,他就是把两筐烂苹果都倒给她,她也不会献身的。
颜春雪买了苹果,回家去打了井水,把它们统统倒到盆里。这时六七只鸡鸭还有那头尖嘴猪围了上来,它们以为又到开饭的时间了,但看上去根本没它们的份。颜春雪细心地把每一个苹果的烂洞挖掉,然后清洗干净。尖嘴猪吃着地上的苹果泥,快乐地哼哼着,鸡鸭们只是啄了啄,就走开了,这显然不合它们的胃口。
忙完了,颜春雪看着桌子上呲牙咧嘴的苹果,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吃上好苹果,就算过上好日子了。细想之下,这个问题好像应该倒过来看,只有过上了好日子,才可能吃上好苹果,这才对头。但事实上,现在只有烂苹果吃。因此这个问题应该朝前推而不是向后:要是再穷点,连烂苹果都吃不上了。这是牲畜都明白的道理。
颜春雪拿塑料罩把苹果盖上,以防老鼠偷吃。她在墙上摘了草帽,她还要去田里继续干活。



小光和红星两个男孩,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碰见蚂蚱他们就捉住,串到铁丝上。一个月前,天热得只能让他们跟葫芦似的浮在水面上,现在已不冷不热,稻子开始垂穗了,田野里满是成熟的气息。
远远地,他们看见大路上那个卖烂苹果的男人骑着车向南去。小光朝远处喊道,嗳,卖苹果的——。小光顿了顿,问红星,他怎么听不见?红星说,你再大声点。于是小光紧走几步,加大力气继续喊,卖苹果的——停下来。小光再问红星,他怎么还听不见?他跟我讲过的,他要带我去苹果园吃苹果的。红星说,别喊了,他不会理你的。小光争辩道,他说过他要带我去苹果园的,我要爬到树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红星说,他那是哄你玩的,你还以为他是你爹呢,就算你是他爹,他也不会理你的。小光觉得有道理,就不再喊了。
听人家说,我们这里也有过苹果园,可大了。
没听说过,我听称砣的爷爷说,我们这里有过牡丹园的。
种牡丹干什么?你见过牡丹花吗?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小光和红星看到了灌溉渠里的鱼尾随着他们向前游去,一路听着他们的谈论,于是他们决定去捉鱼。他们要先回家取渔具。
路过麦场边池塘的时候,他们看到那只老水牛站在柳树底下一动不动。对两个孩子,老水牛熟视无睹。对老水牛,红星和小光也熟视无睹。因此他们每人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感觉就像没拍一样,然后就匆匆过去了。老水牛被两个孩子拍了一下屁股,感觉就像没拍一样,它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星的钥匙找不到了,他们只好沿着墙边的榆树爬上去,然后翻墙进了红星家的庭院。屋门还是锁着的,红星就鼓动小光说,你帮我把屋门卸下来,我进去拿渔兜子。小光问,你妈要知道了怎么办?红星说,不会知道的,等出来再把门安上去不就行了嘛。小光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西边那扇门卸下来。两个人钻了进去,屋里光线不强。小光感觉自己像小偷一样,他小声地问红星,你妈在不在家?红星觉得他在说废话,没有回答他,而是拿了个苹果给他。小光说,不吃不吃。红星顺手就把那只苹果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进到里屋找东西去了。小光觉得有些后悔,虽然母亲平时教育他不要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可他这次是帮了红星的忙,接受他一个苹果也是应该的。小光于是又偷偷地把那只苹果放到了裤兜里。
待他们出来后,那扇门却怎么安都安不上去,斜着身子靠在另一扇门上。小光说,我们要是在里面的话,这扇门就好安了。红星说,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出不来啦。小光点头称是,最后他只好尽量把那扇门靠近门的轴窝,看不出被卸过。红星说,等我妈回来叫她安去吧。他们兴冲冲地爬出了庭院,灌溉渠里的鱼正等着他们呢。他们住在一条小巷里,两家靠得很近。小光飞快地跑回家,他需要一个脸盆作渔具。他揭开了桌上的塑料罩子,看到烂苹果被挖空的部分像是生了锈,颜色发黑。他把裤兜里的那个苹果藏到了他的床头上,然后拿了脸盆又飞快地出来了。



刘英美坐在河边发呆,卖苹果的汗子站到了她身后。汗子把自行车一摔,想把刘英美拖到玉米地里去办事。刘英美推了他一把,汗子差点跌到河里。刘英美说,我走了五六里路,要歇一歇。汗子说,我骑了五六十里路,我都不歇。
床单尽量地铺展开,那是刘英美带来的,这样葱茏的玉米地就成了一张大床。卖苹果的汗子把刘英美剥开来,就像剥玉米一样顺手。刘英美说,我走了五六里路,你急什么。汗子说,我骑了五六十里路,能不急嘛。刘英美说,我要听你学驴叫。汗子说,办完事再叫行不行?刘英美说,不行。汗子说,你见有驴子办事时叫的吗?刘英美没怎么注意这回事情,觉得好像是没见过。
汗子急不可耐地办起事来。刘英美中途阻止了汗子说,我好像见过的,我要你学驴叫。无奈,汗子只好一边办事一边提着嗓子学驴叫,声音抑扬顿挫,顺着玉米秆爬了上去。刘英美被高昂而逼真的驴叫声刺激起来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头母驴,身上的那头公驴粗大的阳具一直朝前触,几乎要触到她的灵魂了。
事后,汗子给了刘英美十五块钱。到头来,两筐烂苹果还是全部倒给她了,那两个筐子里的热情没几分钟就抛撒了个干净。刘英美问汗子,在家你说话算不算?汗子回答说,算。刘英美就没再继续问,把钱掖了起来。
夕阳西下,汗子夹着萎缩的阳具和几个硬币,耷拉着驴脸,骑在回家的路上。快活是快活了些,只是有些失落。
刘英美在回去的路上感觉身上比原先重了一些,那是十五块钱带来的重量。她想起了远在风原的丈夫,他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只是半年寄一次钱,而且一次比一次少。每次来信他总告诉她一个新地名,先是从风原搬到了秋水,后来又从秋水搬到了甘化,两个月前的信上说,他已经到了一个叫奉乡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但预感到他可能有了女人、孩子,他再也不回来了。但刘英美还是决定去找他,她想再攒一些钱,等秋后去,虽然他没留给她具体地址,但要找总能找到的。“你就是躲在你娘的屄窟窿里,我也能把你抠出来”,刘英美骂着,泪水不禁婆娑而下。
当刘英美回到家,把屋门上的锁开开来,再一推,西边那扇门突然倒了下去。只听“轰隆”一声,刘英美吓得魂都出来了。



巷子里围了很多人,探着头挭着脖子听颜春雪和刘英美吵架。小光和红星站在各自的母亲身边,脸上的泥巴星星点点,那是捉鱼时搞上去的,他们时不时朝对方挤眉弄眼。
刘英美朝众人嚷道,你们去看看那扇门,我要是在里面那还不把我拍死了。人们便开始想象,那扇门像拍苍蝇一样把刘英美拍死了。颜春雪看刘英美走群众路线,她也朝众人们说,你们说说看,这都是小孩不懂事嘛……还没等她说完,刘英美就接过话头说,多大了还不懂事,红星你来说,是不是小光卸了我们家的门?红星说,是。小光大声争辩道,是红星叫我卸的。刘英美说,谁叫你卸你也不能卸啊,随便闯人家的家,那可是犯法的,就是公安局的来,也得打声招呼吧。颜春雪听了,觉得确实理亏,一时语塞。平时教育小光好好做人,谁想到他怎么会演这一出呢?
光明从他房间里出来,站到院子里听了听,又进去了。红卫问道,是谁在吵啊?光明说,是你妈跟我妈,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红卫说,吵吧,叫她们吵去。看着红卫发红的脸,光明说,我来做俯卧撑,我能一口气做一百个。红卫说,我才不信呢?那好,光明说着,双手朝地上一扑,“哼哧哼哧”地做起来,他的裆里还挺挺的,看那架势像是非要朝地上戳个窟窿不算完。
刘英美得了理,继续说道,红星你说,小光有没有偷我们家东西?红星说,偷了,我给了他一个苹果,他没要,我放到桌子上,结果他还是偷偷地拿走了。刘英美搧了红星一巴掌,叫你看家怎么看的,眼睛糊屎了是吧,然后把脸转向众人说,算了,就当那个苹果喂狗了,你们说这种孩子长大了怎么得了啊,那肯定是强盗,是马子,杀人越货,什么事干不出来啊。颜春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道,是啊,都是我不好,我教孩子去偷了去抢了,可我没教孩子去偷人去养汉啊。
偷人养汗怎么啦,刘英美开始顺杆爬,一副身斜不怕影子正的架势,我的屄不值钱,可我就是不给某些人偷给某些人养,跪到我床前,哭鼻子掉尿汁子(眼泪)喊我亲奶奶都没用,等包兴文回来你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众人一听,都轰然笑了起来。颜春雪很早就怀疑她丈夫,晚上睡觉时会不自觉地摸摸他在不在身边。没想到这种事被刘英美当众捅出来,不管有没有,但她已经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被众人们的议论声淹没了。
刘英美问红星,你姐呢?红星说,在光明家玩呢。没过一会儿,刘英美就把红卫拖了出来。正在做俯卧撑的光明感觉有个黑影把他覆盖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刘英美踹了一脚,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刘英美大声对女儿说道,红卫你说,你当着众人的面你说光明找你干什么去了?红卫低着头回答道,是我找的他,我去找他问道题……刘英美骂道,你烂屄啊你,还主动送上门去……颜春雪你听好了,我们胡家的屄是不值钱,可就是不叫你们姓包的人日。



双方最后都被劝回了家。颜春雪觉得脸面尽失,一回屋就抄起条帚打小光,打得他吱哇乱叫,鸡飞狗跳。颜春雪把那个苹果找出来,整个地朝小光嘴里塞,叫你吃,你吃,吃死你。小光紧闭着嘴巴,结果嘴角沁出了血。苹果掉到了地上,颜春雪把它踩了个粉碎。颜春雪是真生气了,她从没这么狠心地打过孩子。颜春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怎么生了你这个冤孽,你怎么不去死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工厂的父亲还没下班。小光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像蜗牛从上面经过一样。
光明把弟弟叫到他房间里,刚掩上门,光明就搧了小光一个嘴巴子,踹了一脚,骂道,妈了个屄的,你可真能啊你,去卸人家的屋门……小光他边哭边争辩,是红星叫我卸的。说着,他嘴角上的血再次流了出来。光明又踹了一脚,你还嘴硬,红星叫你吃屎你也去吃?妈了个屄的,你活着丢人现眼,你还有脸哭,干脆去死了算了。
红卫把光明叫出了门。他们一路上不说话,一直走到了村外的稻田边,这里少有人经过。红卫先是哭,后来就说她刚跟她妈吵完架。
红卫说,我不想在家呆了,我拿了家里的钱,我们出去吧。
光明问,有多少。
红卫说,我还没点,全拿来了。
那,不上学了?
红卫说,不上了,我早就不想上了。
那,去哪,我们去哪?
红卫说,去我爸那边,去风原。
小光从哥哥的房间回到了堂屋,一瘸一拐。一只老鼠爬到了桌子上,正在偷吃苹果。它看见小光进来,并不躲避,而是抬头看了看,意思像是邀请小光一起来吃。突然老鼠把放苹果的盘子拱翻了,声音很大,盘子在桌子上转了几转,苹果都滚到了地上,这正是老鼠希望的。老鼠对着小光笑了笑,可是小光却笑不起来。老鼠就跳下了桌,说实在的,它不喜欢跟人似的在桌子上吃饭,它还没养成这个习惯。
屋里很安静,因为黑,所以就显得更安静了。只有小光在屋里,小光在黑暗中,黑暗正穿过他的皮肤进入他的内心。他觉得母亲和哥哥说得对,他应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