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第一期

 


知道青年抖包袱
◎ jennysflower


  2004年到2005年之间,我大半时间在失业。我的同屋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文艺女青年,一边经营着自己的乐队,一边以“猪去种地”的辛苦程度写稿赚钱。后来她对我爱惜羽翼的行为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劝说我去找一份媒体的工作糊口。我听了被吓得焦虑万分,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觉得自己实在不是文艺青年。”我的同屋听了之后非常生气,反驳我说:“你还看韩东呢,怎么不是文艺青年!”

  我看到韩东的小说集《我的柏拉图》时已经是2004年春天,那时我还在一家报社打工,我们的主编曾在以东拉西扯见长的许知远同学主笔的《经济观察报》供职,后来换了地方另起江山,东拉西扯的风格依旧吃香,正所谓“知道青年抖包袱”,使得我们在文章里也免不了也要庞征博引,诗词歌赋皆有出处。为避免“包袱”抖完,我整天抓紧上下班时间拼命读书,恶补文化课。

  韩东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我在当当网上以低于八折的价钱斩获的。当年格非给中文系上“当代文学选讲”时将这篇同名小说作为课堂指定读物之一,我是很喜欢听格非老师站在讲台上用大半时间口若悬河地讲述那些文人的性情与逸事的,而他推荐的书目,除了安妮宝贝外都不太畅销,我也就没想要去读。

  应当说,我是在相当晚的时间才认识到“韩东”这个文坛上已不新鲜的名字的,但对于我他的出现又是恰逢其时的。那时我习惯拿着本书在路上看,读到《交叉跑动》的最后一页时,我正坐在北京地铁鼓鼓囊囊的屎黄色皮椅上,全然不顾我面前还站了许多不幸没抢到座位的人,径自让悲戚爬满面庞,古人说“掩卷而泣”恐怕就是这个情景吧!实际上那段时间里,我在读很多文章和看很多电影的时候都会抽泣,因为我正和韩东小说中的那些活得有些软弱、有些窝囊的主人公一样,陷在一种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很快,我开始跟身边所有有潜质成为“二文青年”的朋友提韩东,就像韩东小说《我和你》里那个失恋后的“我”跟所有人提“苗苗”一样,不过把悲戚换作了轻松——“韩东给他故事里的人起名叫‘朱原’——朱文的朱,马原的原。”(韩东好逗,我好无聊。)

  后来这本《我的柏拉图》成了我所有藏书中传阅率最高的一本。我先是把它借给了我的同事,然后又带给了我的同学,我同学的朋友,再借给陪我去找同学玩的朋友,再是我的同屋,然后是我希望提高文学修养的哥哥,接着是我的嫂子……,因为它不怎么畅销,但又堪称经典,拿出去还足可以彰现藏书者本人的品位。

  而因为韩东的小说确实让我和身边的一些人有了更深入的关系。喜欢《花花传奇》的人会念念不忘我养过的那支气质孤傲的小猫,从而念念不忘我;喜欢《同窗共读》的会突然跟我讲他大学时代的往事,然后自然而然距离接近;一个朋友在网上给我传来韩东的新闻,甚至包括他在“小众菜园”的发帖,后来升位为值得信赖的好友;还有我的一个前编辑虽然从来没看过韩东的小说,却一口咬定韩东是现在中国写小说写得最好的人,以至于我怀疑他是在通过韩东来讨好我。

  其实,在更早之前,在我还上高一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韩东。语文老师搞素质教育,组织我们中秋节诗咏比赛,将班里人分成两拨,看谁知道的有关月亮的诗更多。那时还没有GOOGLE,我只好跑回家里翻书架。在蓝棣之老师主编的那套“80年代新潮文学选辑”(后来高三那年对这套书籍的详读直接导致了我的语文成绩从120多分降到80多分)我翻到了韩东的那首《月亮》,并顷刻之间便把它背诵下来。后来这首诗和顾城那首“城市正在掘土……/他们需要一队队新鲜的建筑/一队队像恐龙一样愚钝的建筑”一并成为我高中时代唯一留有印象的两首现代诗。

  不过,韩东的那首更经常地被我想起,“月亮/你在窗外/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顶之上/今夜特别亮/你很高/高不出我的窗框/很明亮/肤色金黄/……你飞过的时候有一种声音/但是你不飞/不掉下来”。这首看似非常口语化,喃喃自语与漫不经心的诗,仔细读几遍下来,却又发现是很矫情的。

  同样的矫情发现在韩东小说那些人物名字里,许多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在读过了之后,又会觉得值得玩味,好比《交叉跑动》里的毛洁,又好比《障碍》里的王玉(有人说这个名字应该倒过来念),还有《我和你》中的苗苗(想象一下大男人学猫叫的声音,是不是和博纳科夫念叨lolita有所想象呢?)

  听说韩东是个有修改癖的人,我怀疑他把《我和你》里所有煽情的言辞都删掉了,然后就只剩下叙述为主导的故事进程了,他不紧不慢地交待所有的细节,分析恋爱中各个微妙的转折点和“敌我”双方的心理状态,可惜的是,和历史潮流一样,恋爱恐怕也有它的大势所趋,既然改变不了什么,也就只能独自喟叹了。

  韩东小说里的爱情故事从来都不圆满,想爱的那个热忱而专注,爱过的那个却是冷漠平静——“在跑动中,他们总是错过,无法真正相逢……”—— 在《交叉跑动》里韩东讲述着这样的爱情模型,一个妄图通过信仰爱情而忏悔的流氓犯,一个因为恋人的死亡而心态灰凉的女学生,在他们之间“爱”是的无可能,而卑微的男主人公却偏要与这“无可能”抗争,一切抗争注定会是无力的,并最终变得滑稽而可笑。

  我们会觉得自己的爱可笑吗?人们究竟是爱上恋爱中的那个对象,还是爱上了”爱”这件事情本身?有多少人能明晰地回答呢?最后,所有有些自恋的人都会转而声称喜欢上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只有真正有勇气和内心坚定的人才能将这幻想与“爱”区别开来。

  就像许多人会喜欢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那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对韩东的喜爱其实是出于心理上某些微妙的同鸣,他叙述的那些对爱的渴望而引发的无力与由于爱的消逝而蔓生的冷漠,在我感觉是那么熟悉,只不过其中的故事,我已经不想说给别人听了。

  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写小说写得非常好的人,他们在小说里悄悄叙述自己的故事,我为那些故事流过泪,却不会把它们时时挂在嘴边,因为我还不太想和它们亲近:比如,我无法同样喜欢林白,因为我不想因为喜欢一个人受太多委屈吃太多亏;我也没法同样喜欢虹影,因为她生命里第一个喜欢的人——历史老师后来死掉了,而我的初恋男友还好端端地活着;再比如很多人都喜欢的石康,在看他那本《支离破碎》的时候我哭了,但我觉得他人实在是比较傻。

  生命对于我们是挺漫长的,我们注定要将热情与时间耗费在一些虚无而空洞的事情之上,比如一场感动自己的爱情,比如某个透过自己的感动而感动了我们的作家。最后我喜欢上了韩东,我暗暗觉得我们是相似的——如此软弱却又如此渴望着“爱”这强大丰盛而充满毁灭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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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ysflower,70年代后,北京长大。曾有短暂媒体经验,现在保险经纪公司就职。喜欢电影和建筑,最大愿望是成为一颗盆栽植物,可以不用去上班,每天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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