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冬阳快读小说辑《在草地上》 |
《下楼梯》 似乎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是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青年画家下,开始整天躺在床上,把身体缩在被子里。冬天开始了。他喜欢这儿,他说。春天的时候,这座阁楼让他觉得安全。夏天也很好,只要不下雨。在阁楼狭窄的窗台上,他养了一盆绿色植物,开花。秋天还没过,它就死了。 他给这幅画起名字,叫《周围》。 没人看得出来这是一头大象。这是一头在路上,慢慢走着的大象,他说,周围长满植物。 《轻取》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误会。 但已经晚了。他们不得不再次扣掉我五十块钱。我并不想这样。我走在路上,确实是赶来参加的。可是那会儿我在想什么?我轻轻推开门,轻轻推开了一小半,我看见屋子里坐着很多人,而且没有一点声音,就马上把门关上。看来这是在开会,我想。 很快,我又回到阁楼上。 《一种颜色》 她的穿戴让我很感兴趣。 在这样的时候,已经很少看见姑娘们会穿成这样。她走着,我也是。在寂静的冬天的早晨,她的鹿皮色的皮靴发出轻微的但很好听的声音。她走的很快,我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脸。应该也是好看的,我想。就象她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一样好看。 在这样的时候,姑娘们已经很少把小腿露在外面了。最心急的,也要等到四月结束,五月开始。 她穿着短风衣,走在路上。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穿的短风衣是什么颜色了,看来冬天让我变得迟钝。 《跳远》 吃完午饭,下穿着他结实的衣服,来到了街上。 街上的阳光很明亮,已经是冬天了,下租来的那间阁楼,没有暖气。他不想让自己变得过于僵硬,在街上,下走在阳光里,想让自己暖和起来。情况看来不错。 在明珠广场,下被一个人拦住。下认识他,他叫陈鲲,是下的高中同学。同时拦住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陈鲲的弟弟陈鹏,另一个下不认识。下低着头,沿着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绕圈。这时候是中午,没有音乐,也没有喷泉。只有在夏天,每个周末的晚上七点到九点,才会有音乐和喷泉。下来看过一次,但是那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群人在乘凉。 陈鲲他们在跳远。 是赵小野先看见下的。赵小野看见下,就对陈鲲说,那不是你同学么。陈鲲看见下,就喊他。但下没听见,他们就走了过去。他们想让下和他们一起跳远。 下跳得第二远。 在明珠广场,人们看见有四个年轻人,在喷泉那儿跳。有好奇的,就站在旁边看。 《沙堆上的孩子》 他听见他们发出来的声音。 能听出来那是一些孩子,一些不大的孩子。上午,他们一直在沙堆上。现在,从这个角度看,能看见一些凌乱的痕迹。沙堆上,已经没有孩子。 有一把很小的红色的塑料铁锹,被忘在那儿。 《有情况》 要比想象的更糟糕。这糟糕在想象之外。这时候,我急于找到什么东西,离得最近的那些,好放在手里。希望这样能让里面的紧张和恐惧,变得缓慢。没有更大的想法。我想我是在说,我只是期望着,它们能放慢速度。它们从哪里来?不知道。是后面么? 后面?我不敢回头。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下。 后面是一面墙壁, 白色的墙壁。 风吹在窗户上,发出呼呼的动静。雨打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动静。到处是风和雨。除了风和雨,是更大的风和雨,它们都在那儿,离得不远。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知道那一切,还守不守得住。 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看得出来。 风吹着,雨下着,之间没有停歇。再过几个小时,就够一天了。在这样的夜晚,风雨交加的夜晚,谁会穿着雨衣出门,穿过漆黑的街道和胡同,然后按响一个门铃?周围充满动静。在充满动静的周围,门铃的声音,该是多么微弱。 再微弱也能听见? 在一切发生之前,我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想办法。 《到北海去》 有一个人,是一个年轻人。他的父亲让他到北海去。他二十六岁了,没出过比这更远的门。他的父亲,给他画了一张路线图,让他到北海以后,到南门街北京旅店找一个叫杜当佛埃及的宗教人士,然后把这封信交给他。 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他出门了。 以为会乘上海轮。 火车在铁轨上。从北京到南宁,火车一直在铁轨上。它跑很长时间,然后停一下。再跑很长时间,再停一下。这样一天一夜之后,他来到了广西南宁的大街上。 他要到北海去。 2002年夏天,在南宁火车站对面的一棵大树下面,他没感觉到南宁的风和夕阳,却感觉到了南宁的雨。天空正在下雨。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 南门街北京旅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杜当佛埃及呢?这个有着土耳其菜名的人,又是谁?在从南宁开往北海的高速大巴上,他想了很多,包括极其恐怖的。他掏出了信,希望能看出什么,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只在“贴邮票处”,倒贴着一张“北京民居”。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窗外是一片一片的山和一片一片的天空。 天就要黑了。 车里静悄悄的,没人发出异常的动静。 天说黑就黑了。 车长说,再有四十分钟,我们就能到达北海。大约提前十分钟。然后她给每位乘客发了一张优惠卡,说欢迎大家以后继续乘坐他们的车,下次乘车,凭此卡打八折。优惠卡上有一家酒店的广告,上面印着一个姑娘,她的奶白色的大腿,非常扎眼。 北海,南门街,北京旅店,杜当佛埃及……他想了一遍,又想了一遍。 应该找机会坐一下海轮。 汽车不动了。他听见一个女人说,北海到了。 《被选中的地方》 汽车在公路上慢慢地开着。我们不着急。 不断有汽车从我们的旁边开过去,有的很快,唰的一声就过去了。有的看上去比我们还有都是时间,是从对面开过来的。一辆黄色的甲壳虫。那个家伙,他也在看我们。 路的左边是湖。我们在它的右边。我们按原路返回的时候,会换过去。前天早晨,在换过来的这边,我看见湖边停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它停在那儿,在湖边。不是湖的外边,是湖的里边。所有的轮子都朝向天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为什么要把它开到湖里去? 不知道。 这会儿,湖水看上去很平静。这个城市的冬天已经开始了,湖边的树,掉光了叶子,在水边,很清晰的样子。我们的汽车慢慢的开着,在公路上。路灯还没亮,路边的水果店,已经亮起了灯。有一群人在灯光下打牌,声音很大,我看见一个人把牌摔在桌子上,还听见他喊:红10! 看来他听见了汽车的声音。一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有更多的人回头。他们在看我们?还是在看这辆在路上慢慢开着的汽车?汽车慢慢的开着,它会不会让一些人感到紧张?换了我,不会。特别是它慢慢的,从我旁边开过去的时候。不论是我的前面、侧面,还是后面。我都不会感到紧张。但可能让我有些尴尬。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是在看电影的时候。比如一个美国人拍的电影:《低俗小说》。 等天黑下来,我们就到了。她说。 我们在等待天黑。等天黑了,就行了。 等待,可以是其他的方式,比如在路上,匆匆的走着,不管后面。 《果皮村》 是什么让我突然想起2002年的夏天和秋天?是黄昏时刻开始下起的雪,还是自冬天开始以来就伴随着我的孤独?每到冬天就是这样的,外面的风雪,使这一切得以加强。我想起的是2002年整个的夏天和秋天,不是它们的一部分或一部分的它们。一部分的夏天和秋天,只能属于那些寻求快乐与刺激的人们,而对于一个马戏团来说,对于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来说,它没有这样的意味。2002年的夏天和秋天,我们在南方七省进行了巡回演出,其实不过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作为一个会耍飞刀的小丑,我受到了所到之处几乎所有人的欢迎。直到现在,外面风雪交加的时候,我缩在被子里,也依然能清晰的回想起他们的激动与疯狂。 这并不是我想说的。这会儿,我想说的,是果皮村。 秋天结束的时候,马戏团就结束了演出,回到东北。在路上,我写了一首诗,它是这样的-- 《果皮村》 很多年来 作为一种不出名的水果 果皮村 一直被我误认为是个村庄的名字 特别是几年前 当我在一把飞刀上 看见“果皮村”的字样后 我还有过这样的想法 在古代 作为一个军事要塞 果皮村的铁匠们 日夜打造优秀的兵器 而今天 再也见不到 有人用两根手指 从怀里捏出一把飞刀的样子 只是在马戏表演中 偶尔还会看见它们 被咚的一声 钉在木板上 就是这样的。 旁边的人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啊。他说怎么会没什么意思呢?我说就是没什么意思嘛,他说没意思你写它干什么?这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他也不说话了,他在微微晃动的座位里睡着了。他是我的伙伴,在这个四处游荡的马戏团里,他是另外一个小丑。不过他不会耍飞刀,他耍碟子和盘子。这里只有我会耍飞刀。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我的飞刀上,都刻着“果皮村”的字样。 所有的飞刀上都刻着“果皮村”三个字,它们就出自果皮村的铁匠之手。 很久以前,果皮村的铁匠们日夜打造优秀的兵器。那是另外一种年代,和现在的不一样。现在的战士,有谁还记得手枪和大炮以外的事情呢?包括那些小丑,即使是优秀的会耍飞刀的小丑,也大多没功夫回想过去。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区别。这个区别是,我是从果皮村出来的人。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它能表示一种骄傲么? 今天的果皮村,作为一种不出名的水果,几乎快要被人们忘干净了。每当有人问我的籍贯,我就胡乱编一个。没人会在乎一个小丑的话。他们只在乎我的飞刀。不是飞刀本身,而是飞行的形状以及,它与一只左耳的距离。1998年春天,在四川成都,在一块木板上,飞刀紧紧的贴着一只左耳的边缘。人们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我看见有的人还用手捂住了嘴。他们把自己吓坏了。 我从没失过手。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失手。每当冬天来临,我总显得异常迟钝。 如果明天雪还不停,也不等到后天。等雪停了,就来不及了。 《草地上》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离得不远,很容易就想得到。是一个中秋节,是的,也是一个中秋节。和现在,有四年那么多。那时候,他们都还留长头发,会唱好听的歌。今年中秋节,草地上的朋友又来了。他们是坐火车来的。 从照片上看,除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们和从前一样灿烂。 《一部小说集后面的简短幻想》 有一年冬天,一个年轻的作者写了十一篇小说。他把它们放在一起,似乎就成了一部小说集。他用其中一篇小说的名字为之命名,叫《草地上》。昨天下午,他和他的朋友聊天,我们叫他的朋友乌青好了,乌青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后来说到法国的午夜出版社。他们的梦想一致,希望以后可以自己开书店,可以自由出版书籍的那种书店。这家书店在一条街道上面,很简单的样子。它靠出版朋友们写的书,卖他们喜欢的书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包括濒临破产的那一天。 《推荐一篇小说》 昨天下午,我去老昌废品收购站卖铁。 收购站的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装满了旧书本和废报纸。我来到院子里,把铁卖了。院子里还堆着不少这样的破烂书,我说:让不让看?老昌随口就答应了,他还让我随便挑,说:不管多厚,一块钱一本。 走的时候,我给了老昌一块钱。 这本书很奇怪。 它的封皮是黑色的,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我看不出来那是什么纸,摸上去感觉很粗,但很结实,象一种麻布。九八年在大理,有个姑娘向我们兜售过这种东西,我对它略知一二。这本书很厚,但它有多少页呢?如果愿意一页一页数的话,我就知道。是的,它没有印页码,每一页都没有。而且每一页上,仅仅在中间的地方,印着几行字,有的不过是一句话。书页很黄,有少量破损,能闻到一种奇怪的味儿,象一种草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因为没有页码,我就随便翻,翻到哪儿看哪儿。其中有一页,左面画了一棵树(能看出来是树,但不知道是什么树),右面印着三行字,和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克尔凯郭尔。这是唯一有插图有名字的一页,那几行字是这样的—— 我刚从一个晚会上回来,我是这个晚会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语连珠,令每一个人开怀大笑,都喜欢上我,对我赞赏不已——但我还是抽身离去,其实这个破折号应像地球运行轨道的半径一样长——我想开枪打死自己。 《橡皮书店》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隔着橡皮书店宽大的橱窗,我看见天边明亮的晚霞。我把手里的书放回去,然后推开门,走了出来。 天空湿漉漉的,我看见晚霞,也看见云。2003春天的一个下午,在我的眼中,它们都是红色的。只不过有的地方,红得多一些,有的地方,红得少一些。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在衣服上,感觉不到萧瑟。这就是春天啊,我想。从橡皮书店出来,我往左边走了几步,然后就转过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海在不远的地方,我不打算到那边去,看看灰蒙蒙的水面。 天边的明亮很快就暗了下去,云彩涌了上来,看样子又要下雨。 下雨了,说下就下。 我决定不再想那些事,我决定就这么慢慢走回去。 《在法院的门口》 和时间有关的一切,小马说,最终都会让人觉得伤感,有的甚至会非常伤感。为什么呢,小马?在法院的门口,我没有问他。 下午快要过去了,我们在等一个人。 5点钟,一些穿制服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从法院里走出来。其中有个人的样子看上去很着急,他在门口那儿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就飞快的跑下台阶,跑到马路对面去了。 我们一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当他在马路对面看见我们并朝我们摆手时,他也一定看见我们坐在那儿大笑不止。 《闯荡江湖的人》 他又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漂亮的衣服。他手里的乐器也还是那么奇怪,黑乎乎的。发出的声音依然非常好听,听上去好象风吹过门缝儿时发出的动静。 我们都爱听。 蝾螈工作室不喜欢他,他很知趣,每次总是绕过它去下一家,下一家是橡皮书店(老板瘦得出奇)。 小马说,在古代,这就是闯荡江湖的人啊。但我们不在乎这个,我们只是跟在他后面,跟着他走街串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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