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桥上看你 |
一元的硬币最容易掉。 我几乎天天都给大伟打电话,让他早点回家“运动”。 夜里我比较苦恼,我总是在请求他,他会轻轻地抱着我,跟我抱怨他的工作有多累。 如果我继续请求,他就会问我:“你是个女人吗?”或者,更进一步,他会问我:“你是个人吗?”对这类不是问题的问题, 我一般不说话。我会耐心等待他注定发出的鼾声,那时我将小心地绕过他的身体,像一只形体幼小却柔软、狡猾的四足动物,轻脚轻手地爬下床。 我不会开灯,半躺半依在沙发上我默默地拯救自己,稀薄的体味像孤独一样弥漫。 在黑暗坐一会儿,有时我会到洗手间去读几页书,甚至一边读一边还写上几句,跟马桶在一起的意识给我一种认同感和安全感。有一次,夜里我做了一个性梦。据说女人少有出现性梦,按理说结婚后的女人更不会做性梦,但是我不。我以为我关照过自己了,就不会出现那样的梦,但我还是看见自己在一扇窗子前,尽管有窗帘,下午的阳光还是透进来了。床上有两个男人,我正趴在其中的一个家伙身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看见自己的乳房非常突出,她们被一付文胸高高地托起来。两个小孩站在楼顶通过窗子看着我,他们不时地小声交谈,我不觉得羞耻,完全如痴如醉。但是大伟在推我:“快起来,六点了,快起来写字,你让我叫你的”。我被叫醒了,沮丧地向他说,我昨晚写到两点多,我今早上想多睡会儿。闭上眼,我很想把好梦做完。 我们的院子是三角形的,刚刚搬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很新鲜,三幢小楼两两相望,那时我曾告诉大伟,初中的几何老师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当时全班爆笑。听我这样说,大伟也笑了。我们在这个院子的一幢和二幢各有一套房子,大伟的父亲留给我们的,“你们住一套,再租一套出去,即使两个人都失业,生活还可以继续。” 老人家的担心有点多余,至少对于我,因为我几乎从没有找到工作,就谈不上失业了。我没日没夜地写,我的行为并不被货币赞同。大伟一个人工作养家也不容易,为了省钱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大伟每天都要检查我的手机和家中的座机,一条一条记录地检查。又比如大伟每月给我一些钱买菜,我详细地记帐,他详细地审计。有一天,他发现有一块钱和帐目对不上,感到很伤心,如临大敌地拷问我,我很生气,又一时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这是否应该算作战争的转折点。总之,我被这位自以为通情达理的原告兼法官宣判有罪。接下来是对刑罚迅速而果断的执行:他很慢、很轻、甚至很风度翩翩地吸了一口烟,说:“肯定是给哪个奸夫打电话去了,你看我们不合适,绝对不合适。”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正在打开衣橱。从此之后,每次我一打开衣橱,就跟拧开了某种神秘的话匣子开关似的,那句话就会重现。 离婚,作为习惯性的防守者,我只能在指甲盖那么小的阵地上坚守,战斗的方法是话越来越少,直至基本不说,而且基本没什么表情。有段时间,我也不写作了,天天练习签名,我想把自己的名字设计成一片凋零的树叶,成为那份最终要呈现的终战文件上唯一的美术作品。我忍不住幻想,很多很多年后,当人们偶尔发现这场小小的战争的遗迹,他们会为这片不朽的树叶而惊诧。可我总是不太满意自己的设计,直到我做了另一个梦。我梦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地坛公园找崔健签名,可不知怎么的,签名的人变成了我。我在他有点汤迹的老头衫上一挥而就,结果画出来一片树叶儿,但是,我在梦里很清晰地看出来,尽管是很轻松的一挥但是画出来的树叶儿却非常细腻,优美:名字的笔画构成细血管似的画主树脉的时候,我的手发抖了,两条主树脉让叶子变成了一张欲语还休的唇。 大伟搬走时,我没有流下他期待中的泪水,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你真是个硬心肠的女人”,我没有停下来,继续收拾,七年下来,我们的家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用不上,又舍不得丢,东西就越积越多,我想,也好,终于有机会作一次清理。凡是一式两份的,我都留下一份给自己,或者说公平地给他一份,尽管他说他用不了那么多东西,谁知道呢?或许有天就会用上。 夫妻一场,让我想起他的东西很多,我最喜欢的是他那件深蓝色的牛仔服,披在肩头就像还在他的怀里。还好,他毕竟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发明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是个偶然的发明。大伟有两只苏制的50倍军用望远镜,我留下一只,有一天,我无意间举起它向二幢大伟的窗口望去,天啊,太清楚了,50米以外的东西像1米之内观看,1米之内是爱人的距离,我的男人像从前一样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胡子刚刚刮过,左颊上还留下剃须刀留下的小小伤痕。太近了,仿佛伸出手,我就可以重新触摸到他,开始我告诉自己,这样观察他,仅仅是为了避开他出门的时间,省得在院子里碰到大家尴尬。 婚后我特别珍惜属于自己的时间,看一部喜欢的碟片,写几页文字,如果他在家,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他就觉得缺少关心,感到被忽略了。有一次,大伟去他同城的同学那里过夜,我就整整地写了一夜,只有那样的一气呵成,才会有贯通的感觉。半夜,在自己家里散步,我把总共六十平米想像成很宽广的样子,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里面,从卧室散步到客厅,从客厅散步到厨房,这种习惯在大伟在的时候就养成的。现在属于我的时间突然变成一整块一整块的,我写作的速度却变得极为缓慢,每天不超过一百个字,写到一百零一个字的时候,我就感到进行不下去,再写就是兑水,兑水的东西即使印出来,唯一的命运就是被打成纸浆。更主要的是现在我比以前更忙了,因为我越来越依赖我的望远镜:如果大伟在那边穿灰色的衬衣,我在这边会为了配合他而穿上红色的长裙。我喜欢偷看他的餐桌,啤酒是单身男人的最佳伴侣,他不太会照顾自己,有时候买上整整一桌子的菜一个人猛吃,吃不完的统统倒掉,有时候他无数次打开小冰箱,也没有从里面找出什么来。我依然买他喜欢吃的菜,如果我观察到他感冒了,一定会将菜作得清淡一些。大伟喜欢吃麻婆豆腐,但这道菜的程序过于复杂了,以前我为了节约出写作的时间,常常用快餐面中的牛肉底料加上豆腐来对付他,现在我从为他作菜的过程里得到了很大快乐和满足。我找到了一种积极的生活,盐用完的时候,也不象刚离婚时那样觉得感伤。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能感受到他,又不会担心他锋利的伤害。我不担心他会发现我,因为他对一幢那曾经熟悉的窗,已经全然没有了兴趣。不过,我还是采取了一些小小措施。对于这种生活,一小心不我就要觉得美满。 我正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有个女人闯进了我和大伟之间。她住在三幢,每天夜里一点左右,你听到院子的铁门被打开卡地一声撞在锁链上,然后是自行车链条与齿轮轻轻咬合的声音,那就是她回来了。她应该是很年青的,上楼和开门的速度都很快,对着镜子卸装时,她的动作会轻柔一些,她点上灭蚊片后关上灯。大伟已经在他的窗前等了她很久,借着灭蚊器的微光,透过那只夜光军用望镜,他可以看到:她关上灯,可是她并没有睡,她脱掉了那些约束了她一天的东西:衬衫、裙子、文胸、长丝袜,三下五除二就脱得像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然后这位天使开始作仰卧起坐。大伟叼了一根香烟,举着望远镜,他像小孩子一样,不动嘴唇就不能数数,我随着他的嘴唇与他一起默数:1、2、3、4,她每一组要作100次,每晚会做三组。女人运动完去洗澡间冲凉,如果那支烟刚好还没有抽完,大伟还会在窗口站一会,等那支烟燃烬。那么长时间地举着望远镜,他的手不累吗?他跟我可不同,我已经通过了长时间的锻炼,原来瘦消的手臂慢慢长出了一点点肌肉,看样子还会一天天结实下去。大伟一天不落地观赏那女人的运动,他是个大方的男人,偶尔他也邀请个把朋友,同他一起欣赏这夜里的独特风景。他的朋友,一个画国画的年青人,在某个夜里,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半天合不拢。 大伟在窗前看她,我在黑暗里看他。有一次,我差点大叫起来,因为大伟数得太专注了,他的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飘落到我用唯一的一次稿费给他买的裤子上。我很心痛,直到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穿着那条裤子,说明裤子并没有完全被烧坏,我才稍稍消了心头的怒气。 可是就连这种怒气冲冲的生活,我也没有过上多久,有一天大伟将我送到医院,他的理由很充分。 理由一,他的前妻,也就是我,请工人将所有的窗子都用红砖封上,只在相当于她面部那么高的地方留了两个极小的孔。 理由二,他的前妻,也就是我,半夜里突然会用最高的分贝向院子里播放一首崔健演唱的摇滚歌曲,沉睡的人们咬牙切齿地记得歌词:高科技把每个人都搞得赤裸裸,用不了多久,大伙又回到原始社会呀,无花果的叶子再不会被采摘呀。放完了歌,我还意犹未尽地喊了几句:“全院居民请注意,全院居民请注意,从现在开始,请不要再穿衣服,穿了也没有什么用。”喊完之后,我很满意,以前我只知道自己会写字,从来不清楚自己的嗓音这样迷人富有魅力。 第三个理由是最可怕的理由,他的前妻,也就是我,清晨跑到楼顶,对二幢大伟的窗口,把自己脱光,双臂在风中舒展开来,闭上眼睛,所有的毛孔都变得接纳,我微微调整一下方向,今天他又喝酒了,呼吸里有酒精的气息,浓度很高,如果在他鼻子下面划一根火柴,那里的空气就会自动地燃烧起来。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一脱掉衣服就变成了一架超级感应器,每个细胞都张开着,接受着爱人的呼息,精确地区别烟草和酒精的芬芳。你听,大伟的每一次心跳,我都能感觉到,刚才,就是刚才那次,跳动得异常有力。我把手放在左胸,骄傲地宣称那整个机器最敏感、动力最强劲的部份。不,不是乳房,是心房。 但这一切都只是理由和表象,我心里十分清楚,他把我送进疯人院并不是为了保护我,也不是保全他自己的颜面,很可能是我的叫喊声破坏了他夜里对某一件艺术品的鉴赏,更或者完完全全只是为了这套房子。不过我很有决心,什么也不能阻拦我过我想过的生活,无论在哪里,一有机会我就会保持这样的姿式: 双手拇指轻轻环住食指,其余三根指头卷曲着,举起手,将食指放在眉骨上,肘部靠紧身体,仿佛手心里有一个沉甸甸的家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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