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燕平
朱庆和



在上班的路上,鹿文华碰到了同村的刘文礼。后者在镇上的小学当教务主任,他把鹿文华叫住,说,你家燕平学习跟不上趟,你孩子又多,其他几个也得花销,再说他婶子(鹿文华的妻子)又有病,我看不如叫燕平下来算了,他这么大也能到队上挣工分了。
鹿文华听后,未置可否,就说了一句,你看着办吧。然后匆忙地骑上车走了。
鹿燕平前几年因为家里穷,二年级没上完就下学了。现在家里依然是穷,鹿文华夫妻觉得孩子总得识个字,对燕平心中有愧,于是就托厂里的一个熟人让燕平重新背起了书包。因为燕平已经十六岁了,年龄偏大,再上二年级不合适,学校就让他直接插到了四年级。没想到,还不到半年,刘文礼却叫他再下来。
鹿文华本来对这个工农兵学员就怀有敌意,觉得这是故意给他难堪。鹿文华想,不能叫燕平再下来了,让他再加把劲,跟上趟应该不成问题。刘文礼算他妈什么东西,小时候连数都数不清,只因家庭成分好才捡了个学上。
傍晚下班回家,燕平告诉父亲说,他明天不去上学了。鹿文华听了很气愤,觉得刘文礼这齣戏太下作了,太蔑他鹿文华了。他骂了一句,这东西真是毛猴子吃蓑衣,人味没有。接着就要去找刘文礼算帐。
陈月蛾却拦住了丈夫,说,人家说的都是事实嘛,再说燕平他也确实不想上了。鹿文华问燕平,你再刻苦点,脱了鞋子撵,看能不能撵上。这时鹿和平插嘴说,我哥成绩太差了,他就是脱了裤子撵也撵不上了。和平跟燕平一班,当然了解情况。燕平过来要踢二弟,结果没踢到,就随口骂了他一句,你再说,我一泡尿刺死你。



正值麦收季节,初夏的一阵暖风吹过来,麦子就黄稍了。鹿燕平主动要求去割麦子,跟其他青年劳力一样,他一天能挣满十分工,到了晚上,他就像一摊泥一样巴到了床上,沉沉地睡去。
但他喜欢这种日晒雨淋的日子,不知要比学校轻松多少倍,当然最幸福的时光是看护稻田的七、八月份。那时稻秧刚刚插到田里去,正是发棵的时候,缺不了水。于是队长挑了几个小青年专门放水,鹿燕平就在其中。白天他们去上游的水渠引来水,在田埂上掘开一道豁子,水就自动流进了稻田,想让它流多久就流多久。
晚上没多少事,一般他们就去瓜地偷瓜吃。一个叫筐头子的家伙一掌就把花皮西瓜劈成两半,然后大家分着吃。筐头子虽然矮墩墩的,但是学过拳脚,他能一根手指插到瓜里去。吃完瓜,在月光下,他开始练上一套功夫,哗哗哗三两下,就把旁边的人看晕过去了。燕平很想学,筐头子也乐意比划地教上他几招。
到深夜一两点钟,他们就去捉青蛙,剥了皮刚好回家炒着吃,味道十分鲜美。两三个月下来,鹿文华感觉自己的气有点喘上来了,看来燕平的确已经长大,能分担家庭了。
生产五队的稻田在最下游,吃到水很困难。五队队长先是派了小青年与筐头子他们争水,自然争不到。队长就让几个识字班上阵了,那时姑娘都被称作识字班。这条美人计非常管用,筐头子他们便一头扎到了姑娘们中间,双方达成协议,五队终于争取到了白天放水的权利。
经过一天的流淌,五队的稻田漾满了水,于是队长再叫人撒上尿素,他脸上便像稻田一样波光粼粼了。可是到了晚上,筐头子、鹿燕平他们就去把田埂扒开,水和尿素一同淌了个干净,这样五队队长的美人计就泡汤了。



三队的姑娘们在树荫下纳鞋垫,筐头子、鹿燕平他们就凑上来,同她们一起说笑。叫尤莲的姑娘,大家都认为长得不错,腚后还甩个大辫子。筐头子问尤莲,这双鞋垫花色这么好,是送给我的吧?尤莲哼了一声,回答说,你想得美,一边凉快去。
鹿燕平喜欢尤莲,但藏在心里。有时两个人也搭话。尤莲问鹿燕平,你属什么的。后者回答说,属兔的。尤莲是属牛的,比鹿燕平大两岁。筐头子在一边起哄说,尤莲你别信燕平,他是属驴的。鹿燕平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尤莲笑着反问筐头子,那你呢?你不会属骡子的吧。筐头子说,嗳,我就是属骡子的,你要不要验验身啊?接着两个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调起来。鹿燕平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他的嘴怎么就那么笨呢。
有一天鹿燕平看到母亲的床头柜上有两个桔子,他知道这是父亲买给她吃的。母亲说,燕平你拿去吧,你跟和平、东平分着吃。鹿燕平没答应,在这方面他对两个弟弟盯得特别紧,谁也别想偷到一点好吃的东西,当然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但那天,他偷偷地拿了一个,瞅准机会给了尤莲。
鹿和平也知道母亲的床头柜上有两个桔子,下午放学却看到少了一个,母亲肯定是没吃,她吃完总要把桔子皮留下的,所以他就怀疑是三弟偷的,结果两个人赖过来赖过去,几乎要打起来。鹿燕平一把拉住他们,说,别闹了,这个桔子不管是你们中哪个偷的,吃了就吃了,这次就算了,还剩下一个,谁再去偷,我就打断他的腿。
尤莲第二天跟鹿燕平说,桔子很好吃,比蜂蜜还要甜,桔子皮还给她爹浸酒了。尤莲想送一双鞋垫给鹿燕平,但没说,她想等纳好了再说也不迟。
稻子快熟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九、十点钟的样子,筐头子被公安拷起来带走了。村里立刻炸开了,原来筐头子把尤莲给强奸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鹿燕平怎么也不相信,他几次想去尤莲家问问,但不敢进她家门。
尤莲始终闷在屋里,不出家门半步,她妹妹还专门从学校请了假看着她,以免她想不开。冬天第一场雪后,筐头子被判了刑,随后尤莲就嫁到百里外的西乡山区去了。那天一辆50拖拉机把尤莲拉出了村子,只在后面留下一股尘烟。第二天,尤莲的妹妹给鹿燕平送了一双鞋垫,说,这是我姐给你的。



初中升学考试前,鹿燕平的班主任找到鹿文华,说明了鹿燕平退学的真相。原来当时刘文礼问起他班的学习情况,他说班上就鹿燕平一个人因为底子太薄,跟不上趟,没想到刘文礼第二天就让鹿燕平退学了,他也不好说什么。
然后班主任叫鹿燕平去参加升学考试,说以后到社会上去没个初中文凭怎么能行呢。鹿文华说,你说的对,可他什么都不会,叫他怎么考,这不是盲人去打仗嘛。鹿燕平的班主任说,没事,把和平安排在燕平前面就行了,我想燕平抄总是会抄的吧。
就这样,鹿燕平放下了手中的镰刀,如愿以偿地进了镇中学。先不说他学习好坏,就在他上初中不久,生产队刚好解散,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这样一来鹿文华家分到的田地如果没人耕种,不但公粮交不上,就连吃上饭也困难了。
所以鹿燕平那双刚刚退了茧的双手又重新操起了不知要比钢笔重多少倍的农具。母亲哭着对他说,燕平你是老大,就吃苦了。鹿燕平却安慰母亲说,娘,我混个小学文凭也够本了。



在鹿燕平十九岁那年,陈月蛾托鹿燕平的二舅母给他提了一门亲事。此时,鹿燕平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形体,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皮肤黝黑,新鲜的胡子闪闪发亮,只是有些瘦,脸上的颧骨高出许多,就像骆驼背上的两个驼峰。
双方父母相互暗访后,在镇百货大楼前见了面,这门亲事算是定了下来。女方走后,母亲问燕平感觉怎么样。鹿燕平回答说,我都没看清她长得什么样,你们愿意就行了,你不是说咱家穷嘛,不缺鼻子少眼就行了。母亲说,还要喝定亲酒的,到时候你仔细看看,姑娘蛮好的,挺壮实的。
定亲酒那天,鹿文华的家里挤满了人,那都是双方的亲戚朋友,还有小孩子,跟麻雀似的,叽喳个不停。鹿文华专门请了厂里的伙夫来帮忙,没多久,整个院子便酒肉飘香了。
敬完了酒,鹿燕平跟姑娘便躲到西屋里说话。鹿燕平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天我没听清楚。姑娘说,叫胡彩虹,就是天上彩虹的那个彩虹。胡彩虹回答完,也不抬头,接着问鹿燕平,你名字怎么听起来像个女的。鹿燕平“噢”了一声,解释说,是这样的,我出生的时候,刚好燕子来我们家里筑巢,我是平字辈,所以叫燕平,过一会儿你到堂屋看看,那个燕子窝现在还有,其实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可我爸非要叫这个名字不行。
小孩子们被堂屋里的大人差来,看看他们说些什么。小孩子听一会儿,然后急忙地跑开。胡彩虹问鹿燕平,你们家到底有几个兄弟姊妹,怎么这么多小孩?鹿燕平一边让小孩走开,一边说,就弟兄三个,你看见那个拖着黄龙鼻涕的了吗?他是我三弟,叫东平,老二叫和平,他上学去了,那些都是我叔叔姑姑家的小孩,我本来还有两个姐姐的,可惜夭折了,一个三岁时死的,一个四岁时死的,算命的说俺娘没女儿命。
酒足饭毕,鹿文华夫妻领着胡彩虹的父母来到屋后。鹿文华指了指面前的大池塘,说,等来年一开春,就把这个塘填平,盖个大瓦房,地基费村里给免掉了。胡彩虹的父母皱皱眉,说,这池塘也太大了。他们只感叹了半句,后面没说,但意思是,这么填下去不成了精卫填海了吗?鹿燕平的二舅母在旁边打圆场说,文华不是在工厂工作嘛,找个汽车两三天就把它填平了,盖屋的钱都准备好了,料也是现成的,你们看这些树,都一搂多粗的,一杀就是。鹿文华夫妻“啊,啊”的附和着。



有一天,鹿燕平蹬着父亲那辆破金鹿自行车去镇上买农药,他远远地看见胡彩虹跟几个姑娘一起从前方的斜对面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只是鹿燕平与她们隔着一条马路,她们大概是去工厂上班的。姑娘们跟蝴蝶似的一会儿就飞过来了,鹿燕平却突然脚下加力,噌噌噌就冲出去老远。
结果胡彩虹把这事跟她父母说了,意思是,其他几个姑娘都看见了鹿燕平,她们停下来等着他过去说话,但他却突然跑掉了,胡彩虹觉得很没面子。胡彩虹的父母本来想给女儿找一个殷实人家,媒人说什么男方初中毕业,父亲当工人,瓦屋现成的,结果他们只看到三间破草屋,一个大池塘,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就连台收音机都没有,而燕平小学只上了三年。真是要饭的碰见要饭的了,这门亲事,他们是勉强同意。母亲对胡彩虹说,你看要是不合适,是不是把这门亲退了。胡彩虹没说话。
胡彩虹的父母找到鹿燕平的二舅母,说了那事,意思是,鹿燕平呆里呆气的,以后怎么过日子。鹿燕平的二舅母又把话传给了陈月蛾,后者急忙向亲家赔不是,说燕平还小,见到姑娘家就害羞,可他手可巧了,见什么会什么,以后保证会让儿媳妇进门享福的。
就这样,这事暂时压了下来。中秋节鹿燕平去丈母娘家送礼,多割了五斤猪肉,算是谢罪。


整个春天,人们都看见鹿燕平像只黑头的蚂蚁一样搬运着责任田里的土块,把屋后那个池塘填平。等过老秋后,四间明亮的瓦房就在池塘上长出来了。惟一有些遗憾的是,屋脊前的顶面用的是辉煌耀眼的钢瓦,而后面还是用草苫起来的,前后一比较,感觉这房屋像割了辫子的清朝人。蜕了一层老皮的鹿文华对蜕了一层嫩皮的鹿燕平说,先这样吧,等有了钱,再把后面的换成钢瓦。鹿燕平点头称是。
由于盖屋欠了一屁股账,而且结婚还要钱,所以鹿燕平总盘算着找些钱路。他听收音机上说,北乡刘家埠有学习孵鸡技术,搞好了一年能赚一千多块钱。他把想法跟父亲说了,后者当然支持,向厂里预借了八十块钱。鹿燕平揣着钱,背着破被子卷朝着北风凛冽的刘家埠去了。
春风再一次吹来的时候,鹿燕平在新房搞起了温室,门口挑起了一块红布。邻居、亲戚听说鹿燕平要孵鸡,把鸭蛋、鹅蛋什么的拿来,问能孵吧。燕平说,没问题,就是恐龙蛋也能孵出来。鹿文华一下班,也钻到温室,有什么问题,鹿燕平就跟父亲一起研究,毕竟鹿文华是高中毕业呢。
鹿东平每天放学钻进温室,问蓬头垢面的大哥,小鸡有没有出来。鹿燕平被问急了,就不耐烦地说,滚一边玩去。有一天,东平放学把头探进温室,看见大哥、父亲、母亲正在里面,像母鸡抱窝一样。东平说,他同学想到松河城去读书,同学的父亲问他去不去,这样好结个伴。东平很想去,但就怕父母不同意。父母听后犹豫了半天,主要是没钱。燕平说,当然要去上,我没上成学,不能再叫和平、东平他们拖下来了,城里教学条件好嘛,等鸡孵出来不就有钱了嘛。
于是,鹿东平就进了松河市第一附属小学读书。因为父亲上班忙,每个星期天鹿燕平就像飞一样地骑着车子把鹿东平带到松河城去,然后再飞一样地回来,孵他的小鸡。有时鹿东平会在车座上打磕睡,鹿燕平就训斥他。有一次,鹿燕平骑着骑着觉得速度比飞还要快,结果回头一看,鹿东平不见了。他再朝回骑,看见三弟正小步地跑着,脸上擦破了一块皮。燕平问是怎么一回事,东平羞怯地回答说,我没坐稳当,掉下来了。燕平就问,那你怎么不喊一声?东平低着头说,我怕你骂我。
在麦收前,小鸡全部孵出来了。鹿燕平端到街上卖,小鸡毛茸茸的,很惹人眼,价格比外地人来卖的便宜,自然是供不应求。除去成本,净赚六百多块钱。鹿燕平心想,等明年,扩大温室,收入就会更多了,还账,供弟弟读书,自己结婚都不成问题。



由于鹿燕平的奶奶在冬天去世了,按照当地的民俗,第二年丧主家不能办喜事,不能贴春联,包括不能孵小鸡。所以那些设施连同鹿燕平的技术都闲置起来了。
胡彩虹父母觉得孩子不小了,该结婚了。于是双方约定,找到算命瞎子,掐了个好日子,婚期就定在农历八五年三月初十,也就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时鹿燕平刚满二十二岁。
在婚前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鹿燕平就一直忙着布置新房。靠东墙的厨房是他一手建起来的,桌椅也是他借了木匠的工具亲自打造的。虽然谁也没教过他,但他就有这个本事。胡彩虹的母亲来看过一次,觉得八仙桌打得歪歪扭扭的,虽没说出来,但脸上挂不住笑容。胡彩虹把母亲的话说给鹿燕平听,后者说,这桌子又不搬到你家去用,你娘操的什么心啊?你看看它有多结实,我保准一百年都用不坏。胡彩虹说,那又不是我说的,我也觉得桌子还不错,什么好坏的,将就着用呗。
一切准备就绪,再过一天,鹿燕平就成新郎官了。这时胡彩虹的母亲提出,一定要鹿燕平家帮着买台黑白电视机。那时黑白电视在农村刚开始流行。鹿燕平说买不起,胡彩虹的母亲就说,电视你们买了还要抬回你们家去看的,主要是出门的时候我们胡家脸上有光嘛。鹿燕平说我不想看那玩意,又不能管饭吃。胡彩虹的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就挖苦这个女婿说,没有一头沉(一头沉指女方的嫁妆完全由男方购置)就不错了,别搞成那么个穷酸调,你不是很能吗?能造这个能造那个的,有本事造个电视机出来呀。经她这么一刺激,鹿燕平气得转脸就回家了。
在路上,鹿燕平禁不住泪流满面,他想,要是自己能像二弟和平那样离开家乡,就不用结这个婚了,他实在搞不清楚,结这个屌婚要干什么。鹿和平年前上高三时去参军入伍了。鹿燕平一回到家,就冲母亲又摔碟子又摔碗,不断重复地说,不结了,不结了,不结了。陈月蛾了解情况后,安慰儿子说,天无绝人之路,燕平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鹿燕平前脚刚进家,胡彩虹后脚就进来了。鹿燕平抹抹眼泪,对她说,你娘实在想要电视机,要什么驴屎蛋子表面光,我只能给她捏个泥的了。陈月蛾打了儿子的头皮,说,不准说瞎话。
胡彩虹没有反驳他,而是把手里的钱递给鹿燕平,说,这是我上班攒的七百块钱,你拿去买吧,买了就抱给俺娘看看,后天不就又抱回来了嘛。



结婚那天,鹿燕平穿着借来的呢子服,虽然有些旧,但毕竟是呢子服,穿着呢子服的他怎么也笑不起来。母亲对他说,笑一笑,你大喜的日子,怎么会笑不起来呢。于是新郎官鹿燕平就咧了咧嘴。那天他喝了些白酒,头脑有些晕乎。第二天,鹿燕平就把那身呢子服还给了人家,说好的只穿一天。
婚后一个多月来,他没干什么活,始终沉浸在新婚的气氛中。分家时,父母把柴米油盐等日常所需给鹿燕平夫妻买好,外加二百块钱,说,你们独立过日子了,要会节省。鹿燕平听了,感觉惶惑而不知所措。
本来,鹿燕平想把孵鸡那门技术再捡起来,这时父亲托人让他去镇酱油厂烧锅炉。烧锅炉轻闲,一天三班倒,又不耽误干农活,一个月工资五、六十块钱,比孵鸡差不了哪里去。于是鹿燕平就成了锅炉工。下了班,他顺便贩一桶酱油到街上卖,赚个差价,这样一个月又能补贴二、三十块钱。
婚后第一年,胡彩虹生了个男孩,一家人喜不自禁。鹿和平还专门从部队拍了电报过来,说他考军校的事也差不多成了,可谓是双喜临门。在男孩十多天时,胡彩虹的母亲发现它的舌头下面有根筋,要割掉,如果不割掉以后说话不利索,小儿中常见这种小毛病,在松河被称为“盘舌”。乡下老嬷嬷专门有看这个的,于是他们就请村西口的马老太过来割。结果,割好后没过两天小孩引发破伤风,再送到医院就已经迟了。
小儿的夭折对鹿燕平的打击很大。不久,镇上的酱油厂倒闭,鹿燕平分到了两大桶酱油回家。鹿燕平也没心思去卖了,于是在家一边喝酱油一边看电视,电视上说种蘑菇赚钱,成本不多,而且方便。鹿燕平想试试。
因为没有塑料大蓬,鹿燕平就直接把一间房子腾出来,墙上挖好洞,用作温室。这时,胡彩虹又怀孕了。
种蘑菇很简单,把菌种放在炮弹一样粗的棉籽壳里,只要温度适当,蘑菇就会从炮弹皮上生发出来,一个个像小伞,天然而精巧。等蘑菇成熟了,鹿燕平便摘了去集市上卖。听说松河城价格贵一些,他就早早地骑着车赶去。有一次,他在松河城卖完骑着车回家,天已经很黑了。有两个黑影从路边冒了出来,显然是短路的。鹿燕平与他们相持一阵,便招架不住,两个青年把他的口袋翻了空,说了一声,这个破自行车就不要了,你骑着回家吧。鹿燕平回家后,什么也没说。
胡彩虹的肚子日渐膨大,鹿燕平不让她做一点事情。但是妻子看到丈夫那张脸腊黄、消瘦,忍不住,还是主动干一些轻活。有一次,胡彩虹提了桶水,因用力过猛,把身子闪着了,接着便肚子痛,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肚里的孩子受到挫伤,放在里面会死的。鹿燕平只好让医生把胡彩虹的肚子花开,把那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取出来。因为不足月,男婴没过几分钟便死掉了。
为了冲灾,胡彩虹便将姐姐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抱过来领养。



鹿燕平经鹿和平的同学介绍,到松河市的一个宾馆烧锅炉,这样就又有了一份固定工作。在这种大宾馆烧锅炉,需要上岗证。鹿燕平只有小学文化,但是他凭着经验和聪明,还是顺利地过了关。这时,鹿东平也考到了松河中学上高中。燕平对东平说,下课后可以去他那边吃饭。鹿东平知道,学校离他那儿不远,但他没去过几次。鹿燕平有时去学校的宿舍找三弟,塞给他十块钱,但鹿东平看到大哥满脸的炭灰,在同学面前感到脸红。
高考前一天,鹿燕平让鹿东平住到他那儿去,他说他那儿安静。这是一个重要关口,确实需要一个好的休息环境,他考虑得很周到,于是鹿东平答应下来。晚上,大哥搬到锅炉房去睡。因为临考前的激动和不安,再加上天气炎热,东平虽然一个人独享一个房间,却根本睡不着觉,只能听着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到天亮。结果第一门课考得很糟糕,他的情绪很低落。鹿燕平以为他对三弟照顾不周或者由于营养跟不上,就买来烧鸡、烤猪蹄给东平吃。结果鹿东平看到这些油腻的东西,更是吃不下去,而且头皮开始发晕。
但是幸好,那年鹿东平意外地考上了。寒假时他坐火车从外地的大学回到松河,脚没怎么着地就连夜赶回了家。鹿燕平埋怨他说,为什么不去他那儿住下来,第二天回家也不迟。东平解释了一番,然后说暑假一定去。当暑假到来时,他就真的下了火车,坐着人力三轮直接去了大哥那儿。鹿燕平不在,他的同事告诉东平说,他去拉人力三轮去了。东平知道大哥的工资很微薄,他趁下班时机挣点外块养活他的家。他惊诧自己刚才怎么没碰见燕平。当鹿燕平赶回来时,身上满头大汗,他那张成熟得已经开始衰老的脸充满了歉意。
他们彼此问候了一番,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年龄的差异,他们之间从不交流感情,见面三五句话便不吭气了。鹿东平看到了锅炉,就随口问他锅炉应该怎么烧,那些仪表都表示什么。鹿燕平拿毛巾擦了把汗,开始详细地给三弟讲述烧锅炉的原理,边说边示范。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和兴奋的表情,就像一个师傅教徒弟似的。尽管东平不太明白,但还是认真地听着。

十一

胡彩虹一共生了两个女儿,加上抱养的那个,三个女儿嗷嗷待哺。三丫头生下来的时候,鹿燕平哭了一天,家里人谁也劝不住他。他还想再生一个男孩。
但是结果他再也生不出来了,因为三丫头一落地,镇计生办就让医院给他做了结扎手术。以前他曾找算命的算过,说他只有女儿命,没想到这么灵验。结扎后的鹿燕平低垂着头,再加上宾馆要倒闭,他又将被辞掉,因此他突然感觉这辈子好像没什么奔头了,又不禁潸然泪下。
有一天胡彩虹整理箱子,发现了一双鞋垫,上面绣着荷花,很精致。她想了半天,也没记得自己曾给丈夫绣过这样一双鞋垫。她把鞋垫扔给鹿燕平并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鹿燕平撒谎说,是她堂姐给的,这么多年压在箱底忘了穿了。胡彩虹当然不信,再三追问,鹿燕平终于说了实话。胡彩虹一把把三丫头扔到地上,开始和鹿燕平闹。跟往常一样,胡彩虹只是借机找他的茬,那张发胖的脸在吱哇乱叫声中已扭曲,地上的婴儿哭嚎不止,院子里鸡鸣狗吠,鹿燕平感觉脑袋要炸开了,他想起一句老话,“穷争饿吵”,的确是这么回事。
但经妻子这么一提醒,鹿燕平确实想起了尤莲,那个多少年前的形象。晚上鹿燕平睡不着觉,一幕幕的往事从他的脑底浮现出来,像水草一样缠绕着自己。此时妻子已经熟睡,她的愤怒、抱怨和忧愁暂时收缩在她微微起伏的身体里。鹿燕平感觉,相对于身边的妻子,尤莲是多么美好啊,年轻,长得好看,腚后还甩个大辫子。鹿燕平就这么想着,眼眶不禁湿润了,他多么想让泪水像两条小溪一样“哗哗”地流淌。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鹿燕平一个人去了那个百里外的山区找尤莲。下了公共汽车,他又搭了一段运货汽车。他坐在后面的拖车里,凉风习习,头顶是挂满了树的梨子,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于是他顺手摘了一个。
鹿燕平下了汽车,又在山路上走了一段,他却突然感觉没必要找尤莲了。她只是鹿燕平过去的记忆罢了,其实现在她活得好与坏,已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即使找到了,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呢。于是鹿燕平开始朝回走,他没意识到,这时天已经上黑影了。
200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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