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找阿黄的婶婶家
华秋

阿华饿极了

  从九道沟村到市里的班车两天一趟,早上七点半在供销社院里上车,下午四点过到市里的大渡口桥长途班车站。中途到新民的时候,班车停下来让人吃饭,阿华和他的朋友没有吃,想省到市里吃,现在阿华觉得饿极了。
  他们在班车站东张西望,馆子到是看见了两个,可不敢进。他们希望找到油布支在墙角,胖胖的老板娘坐在下面扇着蜂窝煤炉子煮面条那种。他们,谭伯信、阿黄和阿华,三人的衣服都很新,书包也专门洗过,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少年。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不停地走动,只要一被人注意,就连忙走开。阿华说:我饿了。谭伯信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扶着江岸上的水泥栏杆走。栏杆一直延伸连到桥头,桥上的栏杆是铁的。他们很快就跑起来,跑到桥上把铁栏杆扶着。阿华还是觉得饿。但是另外两个将脚背勾紧在栏杆下面的横杠上,使劲把上半身伸到桥外面。谭伯信说:我吹着江风了。阿华不敢象他们这样做,他说:咱们去吃饭吧。
  阿黄从栏杆上跳下来:我也饿了,不过我们应该到我婶婶家吃饭。外面吃,城里的饭怕不给咱们贵死。他建议三人赶紧到书店,买了书就去找他婶婶家,吃完饭正好看国庆焰火,他婶婶家住在六楼,全渡口市最好看焰火的地方。
  三人便问路到新华书店。书店在渡口桥头上坡300米一个转弯的地方,对面是百货大楼。真热闹,沿着边走还是要被挤到人群里。很多人都提着火焰棒、鞭炮、瞿瞿花。阿黄大声说:我说得对吧?今天晚上肯定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谭伯信被挤在另一边,也大声说:当然,国庆三十五周年嘛。
我想起来了
  谭伯信和阿黄聪明地、故意地大声说的话还没有完,因为他们正聪明着。他们的声音既然落在我的耳朵里,自然也被当时的阿华所听见。现在我敢肯定,阿华第一次进城那年十三岁。进城是为了看烟火和买书。九道沟没有书店,这也是阿华第一次进书店。
  我很高兴这篇小说能够唤起如此清晰的记忆,而且还这么愉快地和过节的城里人挤在一起。一些姑娘,皮肤白皙,穿着连衣裙。她们不止一个,这很重要。这表明:一,这是在城里,二,既然都这么穿就说明是正常的。阿华甚至还遇到一个身上撒有香水的姑娘,听见她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哎呀。"只有普通话才能说出后面那声"呀",四川话和云南话都只能说出前面那个"哎",最多把它拖长些,挽几个弯儿。
  我高兴还有那么一刻,阿华挤在城里人中间,觉得他们都那么友善。这和他们衣服整齐,过节,说普通话有关系。小说写到这里,我已经非常满意。就好像出门旅行,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已经看到了好景致一样。完全可以停下来了。因为整个阿华系列小说,以自恋开始,以自恋结束。我爱那个被亲密称为阿华的男孩,超过爱一切男人和女人。他现在很高兴。我愿意永不推进事件的发展,让他高兴。

买了好多书

  他忽然间高兴起来,连肚子也不饿了。他跟着那个撒有香水的姑娘,想听她说普通话。可惜她只说了声"哎呀"。大概是有人踩着了她。谭伯信和阿黄在书店门口喊:阿华阿华,走过了。
  三人进到书店,买了好多书。阿华买的是《初中数理化守则》,《四川地图册》,《云南地图册》,《文笔精华》,《中国神话丛集》,《红与黑》,《约翰克里斯朵夫》等等。满书包。阿黄本来没钱,看到阿华买得过瘾,便要阿华借钱给他买,说等会儿到他婶婶那里拿钱来还。谭伯信买了两本,一听说阿黄可以在他婶婶那里拿钱,就把身上的钱都买书了。出了书店,谭伯信觉得不对,说还是把书退了吧。可是卖过盖章的书怎么能退呢?阿黄保证说没事,他婶婶一家都是攀钢的工人,有钱得很,于是他们就高高兴兴地找他婶婶家去了。

弄弄坪到底有多大

  阿黄的婶婶家在弄弄坪,阿黄也没去过。上了班车,看见大家都给两毛钱,阿华便掏了三个人的六毛钱給售票员。班车一站一站地停,人们只顾上车下车,也不说话,个个都心里有数的样子。阿黄问售票员:阿姨,弄弄坪到了吗?售票员问,你们到弄弄坪哪里?这会儿就在弄弄坪。三人傻了。阿黄对售票员说:我们到我婶婶家,她家在弄弄坪。售票员摇摇头说:弄弄坪大得很。
  刚才说过,班车里本来几乎没人说话。这无人说话的情况给阿华的印象是城里人总是心中有数的,或者又担心起来,以为班车上出现了小偷。一听阿黄这样说,首先是一齐把目光投在阿黄身上,然后是阿华、谭伯信,大家细细打量,最后,笑声和说话声就越来越响。阿黄问他们:我婶婶姓周,周馨芳。在攀钢当工人,有人认识吗?有两三个人对阿黄说:不认识。其中一个还认认真真地对阿黄说:我们都在攀钢当工人,不认识周馨芳。其他人大声笑了。那个人没有笑,还一直把阿黄看着,等他继续问。阿黄没敢再说。车又到站的时候,售票员说:赶紧下车吧。恐怕越坐越远了。
  三人赶紧下车,看见站牌上写着新二村。前面二十米远处有一片楼房,全部都是七层的,看上去又高又新,四面都挑着阳台。既然班车上都没人认识他婶婶,阿黄不敢说她婶婶能住上这种楼房了。阿黄分析他婶婶家住的应该是十年以上的那种房子,应该不超过四层高,应该比较旧。因为她婶婶和婶婶的丈夫都是老老实实的工人,不会舔当官的的勾子,这种一看就得势的新楼房不应该是他婶婶家能住的,也不愿住。边说边走,又走了一站地,两站地,阿华饿得要哭了。

阿黄婶婶家在格里坪,不在弄弄坪,旁边是清香坪

  从班车上下来,阿黄对他婶婶的概念全变了,所以他挑着那种比较破旧的小区去找。渡口市沿江而建,所有的房子都高低错落,三三两两地立在很高的水泥保坎护着的小平地上。只要站在相对高处,沿着金沙江上下看,就能看出哪片小区像是阿黄的婶婶住着的。阿黄指着那里说,肯定在那里。说着说着就朝着它跑起来。跑到小区门口,他们直接就进去了,也没給看门的大爷打招呼。反正他也在打瞌睡。里面一共有五栋四层的房子,他们把那些楼房挨着个儿看,绕着圈看楼房上的窗户,走到单元入口瞅瞅,觉得不像,然后走开。
  这些楼房上写的是攀钢冷轧厂职工宿舍。这么说,阿黄的婶婶是攀钢冷轧厂的工人了。阿黄说应该没错。他们回到小区门口,看见小区上写的是格里坪江左道十三号。他们问看门大爷:这里是格里坪?大爷说是,旁边是清香坪。阿黄没有问大爷认不认识他婶婶,阿华和谭伯信也没有提醒他。为什么呢?我在很多年后,才把这事想明白。

最后是这样的

  现在他们必须要找地方吃饭。阿华已经饿得走不动了,谭伯信就算是小伙子了,也饿得说横话:在不吃饭,老子就要发火了。
  他们吃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因此我敢肯定,那时的阿华,心思一定不在吃饭上。他对城里很失望,觉得不高兴。不高兴还找不出话来说,就是郁闷。郁闷就是把一个人变傻的感觉。想想看吧,那时的阿华觉得自己变傻了,而且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在班车上他们不都是那么心中有数的样子吗?觉得自己被弄傻了是一种不高兴,还有就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三人身上没钱了。不仅没钱住店,也没钱买班车票回家。
  吃饱了继续游逛,晚上九点过的时候,江上空升起了国庆礼花。这让他们高兴了一阵,后来他们睡在街心花园里。警察找到他们,检查他们的书包。书上都有章,警察说,好吧,你们继续睡。
  五年后我在市立师范学校念二年极,和一个姑娘深夜约会,突然间发现这里就是当年阿华和他的朋友露宿的地方。这里叫炳草岗转盘路,街心花园长满夹竹桃,叶子很青,阴影很重。我对姑娘说,警察走后,凌晨三点,他们决定走回九道沟。公路是九十公里,他们走到新民的时候,谭伯信找了条山路,应该走了七十多公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