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豹子(节选)
吉木狼格

第六章 注定的危机



小凡流产了。当潘红军在电话里告诉马旗时,把马旗吓了一跳,而流产的原因更让马旗吃惊。
星期六的下午,安童回家看父母,马旗把她送到家门口,就去茶坊了,他和老兵约好一起喝茶。老兵没到,他先给自己点了茶,坐下来一边翻报纸一边等老兵。
潘红军就在这时打的电话,马旗问他流产的原因,他说是他造成的,他很后悔,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马旗见他(隔着电话)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把情况告诉了马旗,原来这件事与刘莉有关。
问题出在潘红军去上海,刘莉请他吃饭,因为高兴,他喝醉了,刘莉扶他回宾馆,他说想去刘莉那儿看看,他们到了刘莉住的地方,坐了一会儿,刘莉见他确实醉了,就说要不你在这儿住吧。她把他带进卧室,他觉得她很性感,一激动抱住了她……
第二天醒来,他有一些后悔,可又想事以至此,做了就做了。小凡怀孕以后,情绪不稳,常常发脾气,他因为内疚,对她加倍地关心体贴。后来小凡渐渐适应了怀孕引起的反应,五个多月以后,也不发脾气了,夫妻两个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等着他们的孩子生下来。
前天晚上,潘红军做了几样小凡喜欢吃的菜,自己也喝了几杯酒,吃完饭,他们在院子里转了转,回来后早早上了床,潘红军贴在小凡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说怎么没有动静?小凡说我们都上床了,他也要睡觉啊。他们又开始给孩子取名字,潘红军已经取了几个,小凡都不满意。潘红军说干脆就叫潘忍耐,小凡说什么呀这么难听。潘红军说他老子为了他,和他妈忍耐着几个月不做,小凡锤着他的胸脯嘻嘻地笑。他们看过有关书籍,书上说妻子怀孕后,最好不要同房,尤其是早期和晚期不能做,中期可以,但要特别小心。小凡看着潘红军,脸上红扑扑的,她说你想做就做吧,但要轻点儿。潘红军叹口气说,还是算了吧。他们都很想做,但是忍耐着。
他们把话题引开,尽量不去想那件事儿。潘红军突然想起了刘莉,也许喝了酒的缘故,他觉得既然他很爱小凡,就不应该对她隐瞒这件事,他要请求她原谅,并向她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说小凡,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小凡问什么事?他说你答应我,一定要原谅我。小反见他的脸色不对,就说好吧你说。于是他把他和刘莉在上海发生的事告诉了小凡。
对小凡来说,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她感觉自己和床都在往下沉,什么爱、什么幸福,一下子不见了。短暂的麻木过后,她由伤心转为愤怒,她开始骂,开始大喊大叫,她用脚踢潘红军,叫他滚开,不要挨着她……潘红军被她的表现弄得不知所措,他不停地劝慰她,要她冷静一点。她见潘红军不滚开,自己下床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哭个不停。潘红军跟着出来求她原谅,劝她回到床上去,她哭着骂潘红军没有良心、骂自己是个傻瓜……无论潘红军说什么、怎么劝,她都不听,也不上床,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
潘红军见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憔悴,整个人疲倦到了极点。他拿一床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到厨房看了看,然后轻轻打开门出去买早点。当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凡倒在客厅的中央,身下流出了血。他几乎晕了过去,赶紧给急救中心打电话,他抱着小凡,叫她坚持住。急救车来了,把他们送到了医院,最终他们的孩子没有保住,小凡流产了……
“小凡现在怎么样?”马旗问。
“已经脱离了危险,”潘红军说,“但很虚弱,又不肯吃东西……”
“你们还在医院吗?”
“还在,”潘红军说,“她给父母打了电话,他们来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哭,还说不想看到我……她的父母都黑着脸,叫我出来……”
马旗知道潘红军虽然长得像个男人,其实性格比较软弱。
“你在医院等着,”马旗说,“我马上过来。”
马旗把情况告诉了老兵,他们一起来到医院。
潘红军下楼来,他们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马旗见潘红军失魂落魄的,跟死了一样。他们安慰了他几句,潘红军再也忍不住抱着头哭了起来,他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马旗既为他难过,又觉得好笑,问他怎么知道是儿子?他说虽然没有做B超,但是他和小凡都感觉是个儿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小凡肯定不会原谅我……”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告诉她……”马旗说。
“我很后悔,”他说,“我想既然我爱她,就不应该瞒着她,没想到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伤害……我觉得一切都太没有意思了……”
“小凡的父母走了没有?”马旗问。
“还没有。”
“我们可以去看看她吗?”
“改天吧,”潘红军说,“今天她的情绪很不好,我怕她看见你们又会……”
“好吧,”马旗说,“你要多安慰她一下,总之,唉……尽量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马旗和老兵从医院出来,老兵很看不起潘红军的表现,说他遇到事就变成了熊样,简直不像个男人。
回去的路上,马旗感觉不塌实,心里隐隐不安。他想,如果我把去汪笑笑家的事告诉安童,她会怎么样?尽管她知道我爱她,可是她能忍受吗?假如我知道她受不了,我就一直隐瞒着不告诉她吗?我能安心地一直隐瞒下去吗?
马旗生怕失去安童,又想把事情告诉安童,只有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可隐瞒的东西,他们的关系才是完整的、没有缺陷的。马旗决定冒这个险,一定要告诉安童,越快越好。不过得选一个时机,选一个最佳的时机。
马旗的心里稍稍塌实了一些。




吃过晚饭,马旗把潘红军家的事告诉了安童。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安童想着小凡因为伤心而流了产,不觉掉下泪来。马旗搂着她,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太可怜了。”安童说。
小凡确实可怜,令人同情,马旗想,潘红军呢?他那副追悔莫及、痛苦不堪的样子,可怜倒是可怜,但安童会同情他吗?
“我们去看看小凡吧。”安童望着马旗。
“好的,”马旗说,“等小凡的情绪稍微稳定了我们就去。”
“潘红军怎么样?”
“很痛苦,”马旗说,“几乎要崩溃了。”
“唉……这些男人……”
安童的怜悯之情让马旗感到温暖和亲近,同时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犹豫,他怎么忍心伤害这样一个心肠软的女人?可是隐瞒不说岂不是太自私了?一定要说,无论发生什么,说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对她的尊重。当然今天是不能说了,自从谈起小凡流产的事,家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压抑。
“我们出去走走吧。”马旗提议。
“好啊,”安童说,“我们去安静酒吧。”
今天不能说,马旗想,在安静酒吧也不能说,因为在安静酒吧说,还不如在家里说。
安静酒吧跟往常一样,很安静。马旗推开门,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板娘,另一个是个中年男人,大概四十多岁。他们对坐在靠墙壁的坐位上,桌上没有酒,只放着两个喝水的茶杯。
老板娘起身招呼马旗和安童,等他们坐下后,她没有马上去拿啤酒,而招手要那个中年男人过来。
“这是我先生,”她介绍,“这是马旗先生、安童小姐。”
马旗站起来和他握手,安童也站起来点了点头。
“一块儿坐吧。”马旗说。
从老板娘一本正经的介绍方式来看,马旗可以肯定,他不是成都人,而多半是个广东人。一般来说,广东人的形象过于机敏,让人不大放心,不由地就会产生提防心理。可眼前的这个广东人,给人感觉他已经活通了,根本不需要机敏,倒显得憨态可掬。马旗对他很有好感,只是不明白老板娘怎么突然有了一个先生?这个疑问接下来被解开了,而解开的疑问让喝了酒的马旗感慨良多。
老板娘开了半打啤酒,拿了四个杯子,把马旗和她先生的杯子倒满,给安童和她也倒了半杯。
“好久没见你们两个了,”她笑着说,“干一杯。”
放下杯子,老板娘把酒倒上,她的先生对马旗说:
“我姓林,叫林潮生,我听她说过你,刚才还说起你们两个。”
他果然是广东人,因为只有广东人才会把普通话说成那种腔调。马旗一看他喝酒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是个爱喝酒的人,这让马旗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点。
“林先生,我敬你一杯。”马旗说。
他们碰了碰酒杯,一起干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我先生了,”老板娘笑着说,“他是我的前夫。”
马旗和安童对看一眼,心里都说,哦,原来是这样。老板娘和她的前夫也对看了一眼,还笑了笑。马旗觉得他们的关系不错,虽然不像夫妻,却似乎像两个恋人。马旗还发现他们长得相像,可仔细看,相像的不是五官,是神态,而往往神态像比五官像更像。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吧。
马旗建议大家干一杯,然后说: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点……破镜重圆的意思?”
“你看呢?”老板娘问。
马旗听出她的这一问包含两个意思,一是让他猜,二是问他怎么样?
“我看不仅仅是破镜重圆,”马旗说,“还有新的东西。”
“新的东西?”老板娘看着他。
“我说不清,”马旗喝了一口酒,“你们好像在重新认识对方,又好像在恋爱……”
林先生看一眼老板娘,用完全赞同的口气,笑着对马旗说:
“我敬你一杯。”
马旗今天特别想喝酒,林先生也一样,他就像好久没喝酒了,终于找到了喝酒的机会。他们你来我往,频频干杯,酒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林先生的普通话让马旗听起来有些吃力,但他的表诉马旗还是听了个明白。
林先生说,他们离婚三年了,(他没有说离婚的原因,每一个离婚的家庭都有相似和不同的原因),本来他们住在广州,离婚后老板娘回到了成都,三年来,他们分处两地,再也没有对方的音信。他突然想来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于是一个星期前他来到成都。离婚以后他接触过几个女人,有兴奋也有欢乐,可是当他再一次见到她、和她一起才知道,她带给他的那种安稳、平和的感觉是别的女人无法给他的。有一天晚上,在安静酒吧,他把这种感受告诉了她,她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但他满怀期望,他说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让我们重新开始。那天晚上她哭了,流了很多眼泪,好像要在重新开始之前,把所有的伤痛、委屈、淡漠通通哭掉……
“来……干。”马旗说。
马旗和林先生都醉了,他们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酒,安童和老板娘也喝了不少,虽然没有一杯一杯地干,但一直在喝。马旗的心情很复杂,也许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还有潘红军家发生的事、老板娘的破镜重圆、以及来日未知的结果引起的不安……也许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些,他只是喝醉了酒,比较激动。他突然想哭,自从长大以来,他难得哭一次。他看着安童,本想告诉她自己想哭,但没有说出来,他的脑子昏昏沉沉,只剩下哭的念头,他端起酒杯对林先生说,干。喝完放下杯子,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马旗的举动让安童有些惊讶,但没想到他会哭。受他的感染,她俯身搂住他的头,眼泪跟着流了下来,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想要爱护他。他有一些男人的世界是她无法接近的,这一哭,让她觉得她和他亲近了许多。
马旗趴在桌上,哭着哭着头脑渐渐清醒了,他有一点不好意思,心想,这个样子被朋友们看见了,定会笑死他们。不过哭了就哭了,怕什么?起码我敢哭。又想,如果我抬起头来,他们用奇怪的眼光看我的话,我就用更加奇怪的眼光看他们。
幸好,马旗抬起头来,他们的表情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不好意思……”马旗说。
“喝醉了吧?”老板娘把纸巾递给他,“来,擦擦脸。”
“每个人都有想哭的时候。”林先生一副理解的样子,只不过他的广东普通话听起来总觉得有一点做作。
老板娘和林先生都说了一句安慰的话,安童呢,她会说什么?马旗看一眼安童,她当然不需要说什么,她的表情把马旗最想要的全说了。
已经十二点,他们该回家了。




马旗给潘红军打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潘红军说出院了,刚回来。
“小凡还在生你的气吧?”马旗问。
“她本来想回父母那边去,”潘红军说,“我好不容易才劝住,自从进了医院,她一直不理我,今天总算理我了,虽然都是骂人的话,可毕竟说话了……”
“我和安童想来看看她。”马旗说。
“小凡有睡午觉的习惯,”潘红军说,“你们下午来吧。”
“好的。”
马旗把情况告诉了安童,她听了很高兴,和马旗商量买什么东西去看小凡。
“我们也睡个午觉吧?”马旗说。
安童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有睡午觉的习惯了?”
“今天,”马旗搂着她说,“从今天起我决定睡午觉,当然前提是和你一起睡。”
“从明天好吗?”安童温柔地说,“下午我们要去看小凡呢。”
“会有影响吗?”马旗问。
“你这个人……”安童说,“真的想吗?”
“想死了!”马旗在她耳边说。
只要你想,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安童靠在他的身上。
卧室的窗帘拉上了,光线不明不暗,使安童的脖颈和手臂看起来更加白皙。他们搂抱着亲吻,时而久久不分开,时而只轻轻碰一下。马旗向后退了退,看见安童的脸颊挂着红晕。
“嫁给我,好吗?”他说。
她点点头,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点头,每次他说嫁给我,她就想,我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我谁也不嫁,我只要嫁给你。
他又去吻她,从耳垂到脖颈,她突然想起了他还没有告诉她,他究竟对湖边那幢房子的主人说了什么?她想问他,可是她的内衣阻碍了他去吻她,他开始脱她的衣服。
他们赤裸的身体躺在被子里,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他吻她的每一个部位,从上到下,她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他感到他的灵魂机敏而贪婪地溜到舌尖来,在她的身上游走。她想他来抱她,紧紧地抱着她。
他捧着她的脸,吻她的额头和嘴唇,她在他的身下,迎接他的碰撞,感到他的激动不可阻止。
“你要娶我吗?”她说。
“我要娶你,”他说,“我要永远和你做……”
她的腿弯曲着向两边分开,随着爱意的深入慢慢抬起来,她觉得他像天和地笼罩着她,而她柔弱无力,她摇着头不想呻吟,她想叫,她想和他在天地之间融为一体……
马旗打开台灯,点燃一支烟,他早就想抽烟了,但忍着,他们每次做完爱躺在床上,一股浓浓的香味弥漫开来,他不忍心被烟味破坏了。
“几点了?”安童问。
“三点。”马旗看了时间说。
“我们买什么东西去看小凡呢?”
“你来定。”
“买一点水果和鸡蛋怎么样?”
“好啊。”
“对了,”安童说,“家里的鸡蛋也吃完了。”
马旗一手抽烟,一手搂着她,听了她的话,感觉挺有家庭味的,这让他想起了他在诗集的《人烟》部分写的一首诗《等到大雪封山》——
你家的粮食足够了
说什么也吃不完了
你家的鸡和蛋也足够了
吃不完还可以卖一些
今年就这么过吧
等到大雪封山
等到野味朝山下移动
去年天空很蓝
雪地上有一只红狐狸
山里人嘛
怎么舍得用狐狸的皮毛
做一件衣服给自己穿

潘红军留他们在家里吃饭,马旗坚持要走,他知道如果留下来,潘红军肯定要和他喝酒,而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该热闹的时候。加上潘红军炖了一只鸡,里面放有当归之类的东西,整个房间充满了一股中药味,让马旗的嗅觉怪别扭的。
“来玩啊。”小凡站在门口说。
走到街上,马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童还在想小凡说的那些话。经过这件事,小凡想通了(或者装着想通了),她说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又说她再也不会犯傻了,把事情想得那么完好,到头来弄得自己头破血流。
“我想通了,”她说,“事情不是按照你的愿望来发展的,想得越好,失望越大,把要求放低一点,这样就好过多了,不仅失望少,还常常获得意外之喜……”
安童看着马旗,心想,对他来说,我是不是他的意外之喜?和他在一起彼此相爱,我什么都不想了,更不可能去想别的男人。他呢,有了我,还会想别的女人吗?
“我们在外面吃还是回家?”马旗问。
“回家吧。”安童说。
回家,那才是他们的天地,完完全全属于两个人的世界,只有在家里,安童最能体会到幸福与安全,他们相亲相爱,随时都粘在一起,马旗对她的冲动和依恋,使她心存感激,感激自己是一个女人,感激爱他和被他爱。




马旗想尽快把跟汪笑笑的最后一次告诉安童,他不知道安童听了以后会是什么结果,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急着告诉她,是不愿意对她隐瞒,还是怕将来被她知道了情况更糟?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安童好了以后还到别的女人家、上别的女人的床,这对于他们总是一件大事,总得说清楚吧?至于说清楚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明了,坦白交代、承认错误、或者表明决心?如果他知道情况会是后来那样,他还会告诉她吗?
马旗和安童吃过晚饭到街边散步,天还没黑,他们顺着人行道悠闲地往前走。安童的手机响了,是她父亲打的,说她妈妈病了,叫她回去一趟。马旗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等安童上车后对她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马旗回到家,泡了一杯茶,安童不在,他想去书房写诗。秋天还没有过去,诗集的最后一部分已经快写完了。他端着茶杯走进书房,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
他正在写,电话响了,估计是安童打的,他走到客厅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已到十点。他问安童的妈妈病得严重吗?安童说没什么,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受了凉。
“主要是她不肯吃饭,”安童说,“在床上躺了一天了。”
“去医院了吗?”马旗问。
“没有,她说感冒了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你回来吗?”马旗问,“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正准备跟你商量,”安童说,“我想今晚不回来了,在家里陪陪他们,好吗?”
“好吧。”
“你想我吗?”
“你呢?”
“我好想你。”
“比我还想吗?”
“你这个人……”安童说,“你在做什么?”
“正在写诗呢。”
“一会儿你再接着写吧。”
“你在做什么?”
“他们都睡了,”安童说,“我在自己的房间给你打电话。”
“安童,”马旗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呀?”安童问。
马旗一咬牙,终于把那天的经过告诉了安童。
安童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这是真的,可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过了好久才问: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这怎么可能……”
马旗听见她的声音冷漠凄凉,而且抖得厉害。在告诉她之前,马旗想了很多种后果,可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不能沉默,他必须说话。
“我想一定要告诉你,”他说,“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开始还不觉得怎么,越往后越感到不安……”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在一片混乱中,马旗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一直在说,好像说了他爱她,不想骗她……安童也很混乱,听他的话句句都有道理,可总觉得不对,他告诉她是想让她原谅他,这样他就安心了,他在言语上不骗她,却在行动上骗了她……
“现在我明白了,”马旗说,“我告诉你,是想对你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
“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安童说,“别问我,求你啦……”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以后再也不会了,可她觉得这不是以前以后的事,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他们之间的差别怎么会那么大?
他们拿着电话,一个焦急,一个伤心,有时候几分钟不说一句话。就这样,直到安童的手机电池被打完。
马旗想她会不会用座机打过来?但安童没有再打。马旗坐在沙发上,心急如焚,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能想,只知道他伤了安童的心,安童很伤心。他问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躺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到天亮都没有睡着。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安童也没有睡着。
他起来洗了脸,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安童家外面的街上,他下了车走到人行道,站在他第一次吻安童的树下,给她打电话,手机没有开,他又打座机,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他找谁?他说找安童,过一会儿安童来接电话。
“喂……”马旗说,“你还好吧?”
“……”
“我就在你家外面。”
“你走吧,”安童说,“我好困……只想睡觉……”
马旗听她的声音,好像不那么伤心了,但很疲惫。
“好吧,”马旗说,“我下午再给你打。”
马旗回到家,他想睡一睡,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又不知道该去那儿,他出了门来到街上,只管往前走。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头脑灵敏,很有处理问题的能力,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他愤愤地承认,我他妈是个傻逼。
中午,王子见打电话约他下棋,他说没心情,王子见问为什么?他说和安童之间出了问题,情况很糟糕。王子见笑着说这有什么,你怎么像个傻逼?
“我日你妈。”马旗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很快他就后悔了,他责备自己,怎么能把气发在朋友身上?王子见又打电话过来,问他没什么吧?他说因为心情不好,对不起。王子见问真的没什么吗?他说放心吧,没什么。
他走进一家茶坊,点了茶在窗户边坐下。茶坊里人不多,他们说话聊天的声音像吹眠曲一样传过来,马旗抽完一支烟,靠在椅子上渐渐睡着了。
他醒来看看时间,快五点了,这一觉睡得好长。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回到坐位拿出手机给安童打电话。
“几点了?”安童问。
“五点,”马旗说,“你还在睡吗?”
“嗯……”她问,“你没在家?”
“我在茶坊,”马旗说,“你能出来吗?”
“我们暂时别见面吧,”安童说,“这个时候见面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当面和你谈一谈。”
“我很乱,”安童说,“我要想一想……”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
“我不知道。”
“能给你打电话吗?”
“最好少打一点,”安童说,“你也想一想吧。”
第二天上午,马旗躺在床上,想起安童的衣服和化妆品都在这里,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叫她过来拿。
“你不想见我的话,”马旗说,“我可以出去。”
“不用了,”安童说,“家里的衣服比我拿过去的多。”
马旗不想呆在家里,也不想见人,他每天都出去,不是逛街,就到茶坊喝茶、睡觉。这样过了两天,他实在受不了了,给安童打电话说不管她有什么决定、想好了没有,他希望见一面。安童坚持不见面,并告诉马旗,他再提出见面,她就把手机关了。她还说她要离开成都出去一趟,马旗问她到哪儿、去多久?她没有说,只说她会跟他联系的。马旗无可奈何,只好同意。
从这个电话来看,安童的心情平稳了许多,马旗听不出她内心的想法,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童离开了成都,张小惠却从美国回来了。
安童走了以后,马旗的心情逐渐平稳下来,她说过会跟他联系,他想这样也好,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吧。
马旗以一种说不出的心理等待安童从某个地方给他打电话,她多半不会告诉他在哪里,想象着听见了她的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哪里,马旗的感受不知是酸还是甜,也许两者都有。与开始的几天不同,他可以呆在家里不出门了,想着安童的音容笑貌,再看看她站过的地方、坐过的地方、他们曾经幸福得不得了……上了床,他总要移过去,睡在安童的那边,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中午马旗在快餐店吃完烩饭,刚走出门就接到张小惠打来的电话。马旗很吃惊,也很高兴,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回来几天了,马旗说怎么回来几天都不联系一下?她说给家里办一点事,因为时间紧,过几天就要走,所以想办完了事再和朋友们联系。
“你在干什么?”她问。
“刚从快餐店出来。”马旗说。
他们的对话让两个人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了。
“喝茶吗?”她问。
“好啊,”马旗说,“你看去哪里?”
“就去府南河边上的那家茶坊吧。”
他们第一次约会就在这家茶坊,那天张小惠是坐下来才给马旗打的电话。今天马旗先到,他见上次的坐位已经有人了,就另选了一个坐位。
张小惠还是原来的样子,她一向讲究穿着,即使去了美国也没有改变,她今天的衣着似乎更加随意和休闲,但一看就是精心设计的。
坐下来后,马旗见她的眼角有一两道浅浅的皱纹,可相貌依然靓丽。不知为什么,马旗突然想起了安童,一想起安童,他的心里隐隐一痛。
跟上次一样,马旗点了一杯碧潭飘雪,而张小惠要了一杯柠檬水。他们看着对方,然后笑了笑,接着又看对方。他们曾经是情人,现在是什么呢,是朋友?他们打量对方的时候,都从对方那里看到了一种关心,一种对朋友的关心。
“你在那边怎么样?”马旗问。
“过日子吧,”张小惠说,“在哪儿都是过日子。”
马旗点燃一支香烟,他从张小惠的话里,听不出她在美国过得是否开心,倒是她的神态显得恬静平和,还有一点慵懒。
“听说你在热恋?”张小惠笑着问。
马旗看她一眼,跟着笑了笑。
“她叫安童对不对?”张小惠说,“能给我讲讲吗?”
这些天来,马旗的心里积压了很多东西,想一吐为快,但他最不习惯讲自己的事,经张小惠这么一说,他觉得真要对人说的话,张小惠正是最佳人选。
于是他把从认识安童到现在,包括他对安童的感受,通通都说了。他说得很慢,有时停下来,喝一口茶再说,但没有一点犹豫。
张小惠看着他,脸上又现出了他熟悉的神情,一脸的怜悯,此外还有一点女人的脸上常有的妒意。
“没想到,”张小惠说,“你也会这样爱一个人。”
马旗突然想起他和张小惠分手后,他去看她,向她道歉,张小惠说其实你对我一直很好,只不过有些事连你自己都不明白……现在马旗明白了,因为他爱上了安童。
“也许你一直在等她。”张小惠说。
“可是我把她气走了。”
“你们这些男人,”张小惠说,“真是不理解。”
“约翰呢?”马旗说,“你们好了以后,他还去找别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她说,“也不想知道。”
她用吸管轻轻戳着柠檬片,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笑着说:
“走之前他要我带两句话给你。”
“什么?”马旗问。
“一句是对不起,一句是谢谢你,”张小惠说,“对不起打了你,谢谢你不爱我。”
“哈哈……”马旗在心里说你个美国佬。
马旗从这两句话里听得出,约翰很爱张小惠,看来他们的关系不错。
“你想吃什么?”马旗问。
“光头香辣蟹。”张小惠说。
“行。”
“把潘红军和小凡也约上。”
“不知小凡会不会来……”
“怎么啦?”
马旗想了想,把潘红军家发生的事告诉了张小惠。
“这个潘红军,”张小惠说,“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你把电话打通了,我来跟小凡说。”
张小惠还是那样,喝一点酒脸就红了。小凡的情绪看上去很正常,有说有笑,不时询问张小惠在美国的情况。去年在桃园,也是他们四个人,一年过后,他们发生了多少事,每个人发生了多少变化?
潘红军有一些醉了,他对张小惠说你难得回来,改天把同学们都叫上,大家聚一聚。张小惠说好啊,说来奇怪,最近常常梦见读书的时候。
从光头香辣蟹出来,潘红军说他们先走一步,然后打车走了。马旗和张小惠对看一眼,张小惠说我们走几步吧。他们顺着街边往前走,马旗想,这会儿安童在哪里呢?
“放心好了,”张小惠说,“她会回来的。”
马旗笑了笑,他不知道安童是怎么想的,心里很不塌实,三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脆弱,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张小惠的安慰令他感动,同时对她增加了一层超越了男女关系的感情,像朋友,又比朋友多了一点理解和亲近。
“她给你打电话了吗?”张小惠问。
“还没有。”马旗说。
“她会打的。”
张小惠停下来,该告别了,她看了看马旗,笑着说:
“如果你们和好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好的。”




安童走了几天,一直没有给马旗打电话,好几次马旗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她说过要跟他联系,马旗想,她说了就一定会打,如果她不想跟他联系,他打过去也多半是关机,或者根本不接,每次马旗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就想也许她马上就打过来了。
又过了一天,马旗坐在书房,想尽快把诗集写完,他翻着诗稿,让自己进入写作状态。晚上九点,吴正明约马旗出去喝酒,电话一响,马旗还以为是安童打的,他很失望,但他想也许黄艳知道安童的行踪,对,安童很有可能跟黄艳联系。
“黄艳在吗?”马旗问。
“在,”吴正明说,“你要和她说话吗?”
“不用,”马旗说,“我只是想问她是否跟你一起去喝酒?”
“你等一下,我问问她。”
过了一会儿,吴正明说黄艳不想出去,他问马旗是不是有话要对黄艳说?马旗说想问问她安童的事。
“要不然这样,”吴正明说,“你到我家来,我这里什么酒都有,再搞几个菜,你看怎么样?”
“好吧。”马旗说。
黄艳虽然以主人的礼节招呼马旗,但明显看得出她不高兴马旗,这当然是为了安童。
马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黄艳给他泡了一杯茶,她的表情怪怪的,她看马旗不是正面地直接地看,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当马旗去看她的时候,她就埋头做事,或者看别的地方。吴正明端了几盘下酒菜放在茶几上,问马旗喝什么酒?马旗说白酒吧。
先不管她,马旗想,喝几杯酒再说。他和吴正明把第一杯干了,倒上酒,马旗差点问黄艳喝不喝一点?想想又算了,他不再看她,只管同吴正明喝酒聊天,但他感觉得到,黄艳还在那儿一眼一眼地看他。没准我还没问,她先就说了,马旗想。
可是等了半天,黄艳并没有说,她拿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她的电视。
“劳驾,给倒点水。”马旗笑着把茶杯递给黄艳。
她哼了一声,还是站起来去给他倒水,吴证明和马旗相视一笑。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马旗看着她。
这次黄艳不再一眼一眼地看他,而是正面地直接地看着他。
“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
“是不想说我,还是不想说安童?”
“不想说你们。”
“说吧,说我也好,说安童也好,说我们更好。”
“好什么?”黄艳说,“你们好在哪儿?”
“唉……是我不好。”
“你还有脸说……”
可能她觉得话说重了,再加上马旗不停喝酒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说:
“你是不是想问安童去哪儿了?”
马旗点点头。
“我不知道,”她说,“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马旗看着她。
“安童走之前对我说,如果你来问我,叫我不要告诉你她在哪儿,她说她会跟你联系的。看她那个样子,我本来想说,对这种男人犯不着伤心……”
马旗喝了一杯酒,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样的男人?自从安童走了以后,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只知道他伤了安童的心,他想请求她原谅,想用一切方法来弥补和安抚她。他在告诉她那件事之前也想过,她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甚至很不高兴,可他万万没想到会使她那么伤心。如果她不那么伤心,他就可以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了吗?
他从来都认为异性的吸引是天经地义的,它不是该不该、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明摆着的客观存在。他永远不会说那天是汪笑笑硬让他去的,事实上他要是不想、不被她吸引,他就不会去。
他承认他爱安童,而且只爱安童。他也觉得既然爱上一个人,就不该再去和之外的人发生关系,可他又不能否认其他异性对他的吸引。他想自己是不是有问题?
“是不是我这样的男人不应该爱上别人,”马旗说,“更不应该被别人爱?”
“你自己知道。”黄艳说。
“我不知道,”马旗放下酒杯,“我真的不知道……”
“你这样想的话,”黄艳摇着头说,“安童可真不该爱上你。”
“你是说如果我真的爱安童……她还会继续爱我?”
“那是她的事,”黄艳看一眼吴正明,“如果他敢这样做,哼……”
“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吴证明笑着说。
“怎么不能说?”黄艳凶巴巴地,“我可提醒你啊!”
吴正明开了一瓶白酒,大部分都被马旗喝了,他问马旗想不想再喝一点啤酒?马旗说随便。黄艳见他茶杯里的水快喝完了,就起身去给他加水。
“你们慢慢喝,”她说,“我先去睡了。”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马旗问。
“不知道,”她说,“到时候你问她吧。”
黄艳虽然没有告诉马旗安童去哪儿了、几时回来,但从她的语气中,马旗更加肯定,安童迟早会给他打电话,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
但今晚马旗已经喝醉了,吴正明没有醉,因为马旗比吴正明喝得快,吴正明想喝酒的时候,都会端起杯来和马旗一起干,而马旗想喝酒的时候,只管端起杯来自己喝,马旗一喝完,吴正明就倒上,所以马旗不仅比吴正明喝得快,也比吴正明喝得多。
“你和黄艳好了以后,”马旗问,“还和别的女人……有过吗?”
吴正明看看马旗,再看看卧室的门,说: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在说废话。”
“有。”吴正明说。
“如果黄艳知道了……你怎么办?”
“要么不做,要么不让她知道。”
“你想过要告诉她吗?”
“嘿……”
马旗真的醉了,他感到脑子一片混乱,他搞不清吴正明和潘红军谁做得对?潘红军告诉了小凡,他也告诉了安童,看来他是倾向潘红军一边。他的思维因酒精的原故变得迟钝,他不去想吴正明做得对不对,也不会去指责他的做法,他只知道吴正明把他当朋友,起码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吴正明家出来,马旗走得歪歪倒倒,吴正明坚持要送他回家,马旗说我没事,几十年来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吴正明说你别犟了,我就没见你这么醉过。到了街边,马旗招手拦车,他推开吴正明说,你放心,我还记得回去的路。
他下了车走进大门,估计自己恐怕上不了楼梯。这难不倒我,他自言自语地说,楼梯有什么了不起,我不上你能把我怎么了?他在院子里的花台上躺下来,心想虽然几十年没有过,但在这里睡一觉,真的不错。




马旗迷迷糊糊的听见手机在响,他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的,远处的一道灯光也被树叶挡住了。我在哪里?他躺着想,我不是在吴正明家喝酒吗?现在分明是晚上,却不在房间里。他渐渐清醒了,感觉很冷。手机还在响,他蓦然一惊,是的,是我的手机在响。他坐起来从衣袋里拿出了手机。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冷?
电话里传来安童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又遥远。
“你在哪里?”他问。
安童终于打电话来了,一听到她的声音,马旗才知道他对她的爱,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同时一听到她的声音,他也感到了她对他的爱。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慢。
马旗向来对声音敏感,他能从中听出对方的想法以及心理活动,甚至比对方说出来的还要准确和完整。虽然安童没有说,但他听出她爱他,她没办法不爱他,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哪里?”她问。
“我在外面。”他说。
他从花台上下来,面对一幢楼房,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在哪里,他从吴正明家回来,没有上楼,而是在楼下的花台上睡着了。他记得离开吴正明家的时候,大约是十二点,按照原来的经验,每次喝醉后醒来,至少也要几个小时,就是说现在最早也是在凌晨三四点钟。安童在这时打电话来说明什么?说明她睡不着、说明她没去想时间、说明她实在忍不住了?
“你还没睡?”他问。
“你呢?”
“我睡了……”
“哦……你不是说在外面吗?”
“我在楼下的花台上睡的。”
“你说什么?”
他们都想听对方的声音,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电话,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把问题通通放下,把困惑、烦恼先抛在一边,他们只想在电话里聊天。马旗把晚上的经过告诉了她。
“你居然没从花台上摔下来。”她说。
“是啊是啊,”他说,“不过摔下来也不会醒,继续在地上酣睡。”
“唉……你这个人。”
“你还好吗?”
“嗯……”
“我爱你。”
“……”
“安童,回来吧。”
“再陪我聊聊天吧。”
她不想说这些,她要马旗再陪她聊聊天,如果马旗再和她说这些,她就会把电话挂了。
马旗不敢回家,他怕楼道里信号不好,会中断电话。他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走几步,在初冬的凌晨,马旗已经忘记了寒冷。
“你回家了吗?”她问。
“没有。”他说。
“成都冷吗?”
“不冷,空气挺好的。”
“黄艳他们怎么不送你回家?”
“黄艳睡了,吴正明要送我,我说我还记得回家的路。”
“路倒是记得,”她说,“可没回到家。”
马旗笑了起来。突然他想,她会不会怀疑我不在院子里,而是……
“我现在上楼,”他说,“到家后用座机给你打过来好吗?”
“不用,”她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就这样把它打完吧。”
看来她并没有怀疑,或者她根本不想怀疑。马旗松了一口气,可是松了气反而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不由地紧了紧衣服。
“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吗?”
“我只想一个人呆几天。”
她怕他去找她,如果她想见他的话,她又何必出去?
“你只呆在一个地方?”
“不是。”
“去了很多地方?”
“嗯。”
“感觉怎么样?”
“到哪儿都一样,”她笑着说,“晚上经常失眠,白天只好睡觉。”
“你……想回来吗?”
“想。”
“什么时候?”
“不知道。”
这是什么话?马旗气愤地想。她是什么意思呢?想回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在等什么?等她的心情好转,还是等我对她有某种表示?可是除了聊天,她又不许说其他的。
“喂……我的电池快完了。”她说。
“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还是我给你打吧,好吗?”
“好吧……”
“我爱你。”
马旗的心一跳,听见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曾经说我爱你,说得马旗暖洋洋的,而今天,她在挂电话之前说的那一句我爱你,却让马旗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它不像是在表达,而更像一种了结,我爱你,并不意味着要和你在一起,至少现在是这样。
天快亮了,马旗看了看四周,口渴、疲劳加上寒冷,他匆匆往楼梯口走去。
进了门打开灯,他端起茶几上的凉茶,一口气把它喝光,他觉得舒服了一些。在外面呆了一夜,他已经冷得浑身发抖,他到卧室把被子抱出来,裹着靠在沙发上,他很累,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感觉暖和一些后,他伸出手来点燃一支烟。
他一直在等安童的电话,等到电话来了,却没有出现期待的结果,相反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安童的态度让他不知所措,假如安童在电话里埋怨他、指责他、甚至骂他,他都会好受一些,当然那不是安童的风格。她不掩饰自己的难受,可又轻言细语的和他聊天,包括她说的那句我爱你,马旗感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马旗越想越糊涂,折腾了一夜,他已疲惫不堪。他灭了烟头,心想睡一觉再说,也许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好了。起码我知道她爱我,她知道我爱她。




马旗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起来洗了澡,感到非常清爽,自从安童走了以后他还没有这样清爽过。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看着茶叶在水中一片片打开,再慢慢沉下去,他端起来闻了闻——好香。
诗集差不多快写完了,他喝了一口茶问自己,今天写诗吗?想到诗,心中一动。
他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诗稿,他想看看诗句中有没有预言到他和安童之间目前出现的问题,以及将来的结果。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他不放心,抽出一支烟点燃后,反复琢磨、反复看,还是没有。他想,是不是我没看出来,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它才突然像河底的石头露出水面?
他看着桌上的诗稿,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诗歌具有预言性,这个他曾经颇为得意的发现,如今像魔咒一样,他觉得自己设计了一个圈套,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有人在敲门,是谁呢?马旗从诗歌回到现实,从书房走到客厅,打开门,他的朋友老兵和王子见站在门口。
“我就说他肯定在家嘛。”王子见对老兵说。
“一个人吗?”进门后老兵问。
“三个人,”马旗笑着说,“三个臭男人。”
“为什么是臭男人?”老兵问。
“书上说的。”
等他们两个坐下来,马旗用安童买的茶壶泡上茶,一人给他们倒了一杯。
“你怎么跟没事似的?”老兵看着马旗。
“我有什么事?”
“王子见说你和安童之间出了问题,痛苦得不得了。”
马旗哈哈一笑,心想你们是安慰我来了,你们准备如何来安慰我呢?他坐在他们两个的对面,像学生面对老师,又像小偷面对警察。
“诗集写完了吗?”老兵问。
“差不多了。”马旗说。
“是用手写的吗?”王子见问。
“当然。”马旗说。
马旗曾经说过,他一辈子都不会用电脑来写诗,一辈子都不会用手来写小说。当时王子见问他为什么?他说用电脑写小说是解放生产力,而用来写诗则缺少了手感。
“你和安童到底怎么了?”王子见问,“她人呢?”
“走了,”马旗说,“离开了成都。”
“你们分手了?”老兵问。
马旗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原来如此,老兵和王子见想。他们一个觉得这算什么问题?一个觉得这确实有些麻烦;前者是老兵,后者是王子见。
“如果你不想失去她,”老兵说,“你就向她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犯了……”
“问题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王子见说,“女人都很看重这点,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的女人别说你这样,就是你看一看或者提一提别的女人,她都要不高兴……”
“男人就不看重吗?”老兵问。
马旗听他们男人女人的侃侃而谈,就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对我又有什么用呢?道理不过是道理,是他们用自己的经验对事情得出的结论。如果他们像我一样爱安童,安童也爱他们,他们还会坐在那儿煞有介事地说个不休吗?
马旗有点埋怨安童,他那么爱她,可她只想着他做的那件事。不过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埋怨,安童不是那种想问题、讲道理的女人,她只顺其自己的感受,既然那件事让她伤心乃至出走,说明爱与性是连在一起的。
“你搞了那么多女人,”老兵对王子见说,“我问你,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她还会去搞别的男人吗?”
“一般来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女人爱上了某个男人,她就对别的男人不感兴趣,尤其在性方面,只有跟她爱的人做,她才会感到幸福和满足。”
“男人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男人可以把爱和搞分开来,爱了不一定不搞,搞了不一定不爱。”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我还没有爱上一个女人,”王子见说,“你别问我了,等我爱上了再告诉你我的感受。不过有一点我敢说,在没有爱上之前,对异性的渴望是肯定的,这是正常的吸引,也是正常的需要。”
“我就不信,”老兵说,“你会爱上一个女人。”
马旗一边喝茶一边望着他们,对他们的话听而不闻,他的心思早已飞到安童那里,他想告诉安童,如果她要求的话,他再也不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了,我向你保证!他发誓。
可他的内心又在怀疑自己,他现在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心里只想着安童,但将来呢?除了安童,再也没有其他女人能够吸引他?如果有,他能保证不出问题?
他感到哪里不对,好像有一个问题在眼前晃来晃去,差一点没抓住。他摇了摇头,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很快我就会抓住你。
“天冷了,”老兵说,“我们是来约你去吃火锅的。”
老兵一说,马旗才想起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听到火锅,他更加的饿。
“早该吃一顿火锅了,”马旗说,“走啊。”
“再等一等,”老兵说,“这茶不错。”
“你他妈没喝过茶?”马旗笑着说。
“他是在等老婆。”王子见说。
“李娟要来?”马旗问。
“嗯,”老兵喝一口茶说,“她一到我们就走。”
马旗笑了笑,好久没见李娟了,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婆。
“打电话叫她直接去火锅店不就完了?”马旗说。
“她就在你家附近,”老兵说,“可能马上就到了。”
正在说,老兵的手机响了,是李娟打的,她说还有两个同学跟她在一起,问老兵怎么办,要不要分开吃?老兵问马旗一起吃行不行?马旗说随便。他想为什么要问我?难道我爱上了安童就不见天下的女人了?再说天下的女人跟我爱上安童有什么关系?
来到街上,天色不错,一个红色的太阳挂在西边,它红得一点不刺眼,跟一个气球差不多。




安童在两天内打了两个电话,第一天打了一个,第二天又打一个。两个电话给了马旗两种感受。
第一天的电话就像她出走后在那个凌晨打来的电话一样,他们什么都不提,只聊天。可是聊着聊着马旗受不了了,他说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说。他开始不停的说,他的心情、他的感受、他的想法……
她静静地听着,他停下来,她也静静地听着。
“你还爱我吗?”他问。
“我当然爱你,我一直爱你,我从来没想过不爱你……”
“你能原谅我吗?”
“……”
“原谅我吧,好吗?”
“唉……你要是没有那样该多好……”
马旗的心沉了下去,他能听出她有多难受。是啊,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那有什么用?原谅了问题就解决了吗?原谅了那件事就从心里抹去了吗?
“马旗,”她说,“我好难过。”
马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宿命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是注定要发生的,怨谁呢?我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想。认识安童之前,他从不放弃跟女人交往、与她们发生关系。认识安童之后,虽然他只想着安童,不再去找其他女人,可他还是上了汪笑笑的床。这当然不怪汪笑笑,他想,我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汪笑笑还有其他女人,比如刘莉。
如果安童摆脱不了心里的阴影,他们最终分手了,这就是命,是他从前的生活习惯必然导致的结果。
“我好爱你……”他对她说。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断线,他不记得是谁先挂的电话,只感到心灰意懒,前途渺茫。
不过他并不死心,他有一种痞子的德行,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就是爱她,没有谁比我更爱她,我要用一切可以用的办法来弥补对她的伤害,我要让她开心、让她快乐,他想。
马旗度过了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天,他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又将迎来一生中最关键的一天。
在快餐店吃过午饭,他想去茶坊喝茶,昨天安童的电话让他一夜未眠,天亮才睡去。街上人很多,走路的、骑车的,他们显得并不匆忙,却保持着一种动感。
从他们的表情上马旗看不出谁的心情好、谁的心情坏,那边过来的,这边过去的,不断交叉的人流中,有几个的心情跟他一样?
他想着安童,想着他们的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有时他想,把他们的爱放到所有的人和时间中,它算不了什么。但他又想,所有的人和时间如果没有爱,不知道有多乏味。
马旗走进茶坊,点了茶坐下来,茶坊里的空位已经所剩无几,人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可汇集起来发出一片嗡嗡声。马旗还没喝一口茶,安童的电话就来了,他起身一边接一边往外走。
一听见她的声音,马旗立刻感到了不同,她似乎摆脱了什么,同时又决定了什么,她的情绪不再像前两次那样抑郁,这让马旗兴奋不已。
“你在做什么?”她问。
“我到茶房喝茶,”马旗说,“点了茶一口没喝你的电话就来了,茶房里很闹,我赶紧往外走……”
“你在街上?”
“对。”
“是站着还是在走?”
“一边走一边给你打电话。”
“我也在街上。”
“也在走?”
“嗯。”
原来她也在街上,只是不在成都的街上,她在哪里的街上呢?马旗突然想,她会不会去了月城?还去了湖边的房子?马旗接着想,也许她还去了诗集中写的那个地方,那个有豹子的地方,她曾经问过马旗,想和他一起去看看。
“我爱你。”他说。
“我爱你。”她马上跟着说。
他们分别在两个地方的两条街上,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告诉我你在哪里,”他说,“我马上来好不好?”
“想我吗?”
“都快想疯了。”
“我也想你。”
“告诉我吧,好吗?”
“不好,”她说,“都怪你。”
“以后你再也不会怪我了。”
“真的吗?”
“我保证。”
她叹一口气,心想还问什么!他爱她,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她没办法不爱他,一想到要离开他,她就像马上会死去一样,她的快乐离不开他,只有和他一起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经过这些天的煎熬,她想通了,什么都不管了,她不要难受,她要快乐。不过她还想问他,在湖边的时候,到底跟房子的主人说了什么?
“你说,”她问,“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原来我也这样认为,”他说,“我相信天意,但不知道天意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命是由性格决定的,性格决定他做什么,做什么决定他的命。”
“你的命是什么?”
“爱你。”
“看来我的命跟你一样。”
马旗打着电话往回走,安童说她也在往回走,当然她说的是往成都走。挂了电话,马旗看看四周,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个女孩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他停下来看她们的背影,觉得她们都很漂亮。爱上安童后,他有意无意地回避(甚至否定)其他异性对他的吸引,总以为这是不对的,现在他明白了,和安童一样,天下有很多好女人,一旦同她们接触,难免有动心的时候,这是事实。不过还有什么比安童的快乐更重要?他肯定,没有。
他不会去做让安童不快乐的事,让安童快乐,这是他最快乐的事。
今晚应该有月亮,因为成都的夜空难得这么高远、空旷,露出了蓝色。马旗坐在写字台前,而安童正在返回的路上,月光穿过窗户照进来,马旗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智清明,历时一年即将完成的诗集摆在桌上,他不再去想诗歌的预言性,拿起笔写完了最后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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