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北京来做什么―我和魏先生
华秋

1
  魏先生觉得最痛苦的事,是把汽车停入凯运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或者任何一个50层以上巨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那里是黑暗的。黑暗这个词语非同凡响,如果不是隐藏着危险的寂静、表面未作处理的水泥柱、小角度转弯、下滑坡道、黄色的引导箭头、恶意的涂鸦等等,魏先生是不会轻易想到黑暗这个词语的。后来魏先生晋升为主管营销的副总经理,立刻找到屋业管理公司,要求他们允许客户方的高层员工使用凯运大厦后面的小停车场。他的提议得到大多数租用凯运的客户的响应,经过几轮谈判,凯运屋业公司同意划出小停车场的三十个车位作为客户方高层员工的专用机动车位。这是一场斗争,魏先生在公司激励会上说,生活在都市中,重要的是找准目标,保持斗争的激情。每次魏先生把汽车停在小停车场的时候,立刻会想到上次斗争中的若干细节,并用一种微妙的享受胜利的姿态环顾四周。对魏先生来说,这个每天上班必须经过的地点现在变成了他个人精神的加油站,或者说,九点钟左右的浓咖啡。他看着四周,觉得这一切都和他大有关系。
  
  这时候他看见边上围杨树的栏杆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他立刻地朝她走去。走了两步,他犹豫了,但女孩已经看见了他的动作,并咬了咬嘴唇,魏先生只好走到她面前。你好,女孩说。魏先生没说话,他看着女孩,正象他在记忆里熟知的,这女孩长着孩子的脸,然而挺着一对比一般成熟女人还要大的乳房。他确信没有认错,于是对她说,还钱来。女孩吃了一惊,女孩张着一副吃惊的表情。魏先生说,骗的人太多了?记不住了?女孩说,少来这一套,接着,她很快地说,泡我用讹诈啊,傻x。魏先生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女孩一个耳光。女孩哭着跑开,两个保安闻声从岗亭里出来,女孩跑到保安旁边站住,说你等着。保安问魏先生怎么了,魏先生气呼呼的,什么都没说,就上楼来了。魏先生穿过营销部大厅,走到尽头,独自享受那里的一间近三十平米的办公室。大约在九点一刻,魏先生进来十多分钟后,他请我到办公室,要我去对保安说最好是什么都没看见。

  大约是两个月前,魏先生象往常一样在小停车场停了车,一个女孩跑过来,冲着他叫叔叔。叔叔,女孩说,我是外语学院的学生,要去香山参加同学聚会,从商店买了东西出来,遇到了强盗。被强盗抢了购物袋,购物带里装着钱包。钱、身份证、学生证都丢了。她想请魏先生借给她到香山去的车费。魏先生说,都遭抢了,还要去香山?女孩说,抢都抢了,不去香山又怎么办?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说,你要不信我马上打电话给在香山的同学。魏先生没说话。她拨手机,放在耳边,通了,她对魏先生说。接着她喊了一声,阿华,你们到香山了吗?我遭抢了。到了再对你讲。我正在给一个先生借钱,马上赶到。她把手机从脖子上取下来,递向魏先生,我同学对你讲一讲。魏先生没接,伸手掏自己的钱包,要多少?女孩缩回手,再次把电话放在耳边,这位先生真好。对,真是好人,咱们见了面再说。她关了电话,问先生贵姓,我叫米娜。魏先生说,免贵姓魏,要多少。女孩说,真不好意思。她拿出一个小本本,我要把先生的姓名电话记下来。她问了魏先生的姓名和电话记下,又说要把自己的电话也给魏先生,魏先生便把通讯簿掏出来递给她,看她把名字和电话写在上面。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女孩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大恩人嘛。魏先生赞赏地说,你还挺有意思,遇着这么大的事心情也不坏。女孩笑笑,再想也没用的。魏先生点头,你要多少。女孩说,干脆魏大哥就连我买东西的钱都借我好了,我的同学都等我买些吃的带去。她说借三百,魏先生就把钱给她了。后来,女孩并没有给魏先生打电话,第三天魏先生试着拨了女孩留下的手机号,回报说是空号。今天魏先生打的这个女孩,魏先生说就是骗钱的那个,原因是她们都长着娃娃脸,并且让人记忆深刻地长着比一般成熟女人还要大的乳房。

  魏先生肯定他打的女孩就是骗钱的女孩吗?他说是的。他为什么还要让门口的保安作伪证?不,不是作伪证,只是请他们表示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他两个月前他被骗的时候没有证人,今天他回报这女孩一记耳光也不应该有证人,否则就不公平。他要我去说服保安,如果女孩带着警察来,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从魏先生办公室出来,一直在想说服保安的办法,后来想到了,就去给了两个保安每人五十元钱,他们答应,如果女孩带着警察来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魏先生问我是怎么办的,我说我每人给了他们五十元钱。魏先生颌首赞叹,看不出来你办事还挺利落的。他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钱还我,我接过来,要走,魏先生说,坐一会儿。忙吗?我坐下来,说不太忙,就是准备一下例会的报告。哦,这个,不用准备,魏先生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说,是。魏先生在办公桌对面点燃一只雪茄,问我来不来一只,我说不抽雪茄。他的两腮用力地瘪了三次,然后在雪茄周围喷出浓浓的一股白烟。伴随着这股白烟的喷涌,魏先生的方脸突然笑了。没事的,不要拘束啊,我把你当朋友啊,他浓烟滚滚地说。

  我很喜欢坐在魏先生的办公室里抽烟,主要因为能够很近地挨着朝向东南的浅蓝色弧形大玻璃,我看着它,发现有一层浅蓝色的光落在我的鼻尖上,于是我想抽烟了。沿着弧状的玻璃,办公室空旷、明亮,微微朝向右转,魏先生站在月牙形的尾部,在那里对我说,我们当然可以成为朋友。或者他站在大班台边上,一只手扣着浅黄色的桌面,一只手将雪茄从口里拔出来,拔出来并不改变雪茄的方向,而是直直地继续朝前移动。雪茄移到离嘴唇半尺远的空中,停留片刻,再直直地移回到嘴里。今天这个事,真他妈烦人,他说。当然我们总是能够解决的,他坐回大班台,将烟灰嗑在烟缸里。我说,已经解决了,要是警察来了咱们就给她一个死无对证。他点头,对,等会儿警察来了你就说我们一直在办公室里谈事。

玻璃窗外面是三十四楼的高空,不仔细看,什么都没有,(仔细看,有一些岛),通过弧状的浅蓝色玻璃,外面的空旷和室内空间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让人觉得飘飘然。我怡然自得地坐着,陪魏先生等警察。魏先生十分烦恼,不管怎样,如果一个女的带着警察来办公室找总是一件很烦人的事吧。我说,这到没什么,现在谁也不会在乎男女纠葛一类的事。魏先生摇头,不过,稍作沉思后,他承认,这事看起来就是一场男女纠葛。他妈的,他说,怎么会这样。我说谁也不会在意的,时代不同了。时代不同了,我顺口说的,没想到引起了魏先生长久的感叹,那个时代,他说,滔滔不绝,那个时代,我猜,他指的是1980年以前,那时候我不到十岁,那个时代纯洁得很,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不敢轻易粘上男女纠葛。魏先生不是个善于讲事的人,也许他是个举止文雅,相貌堂堂的人,就象我看到的那样。这样的人善于站起来,坐下去,手势很多,发表感叹,说不出更多东西。魏先生感叹到,纯洁是压制人性的。感叹过了,他说,我很感谢你这样说,因为咱们是朋友,是朋友肯定这样说,而且也会这样想,我感谢朋友的不在意。但其他人呢,其他人就难保不大惊小怪的了。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借着浅蓝色玻璃透过来的光我又点燃了一只烟。魏先生总结说,不过,有朋友陪着共患难已经非常难得了。

  魏先生看起来心情好了起来,现在,我们似乎可安安静静地享受玻璃后面的阳光了。这个房间好像一座岛一样,或者说好像看得见远处的岛一样。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快到午间休息的时候,我告辞出门,回到我自己的办公桌前。我的办公桌对着一个墙角。

2
  中午非常沉闷,有些人在吃饭,有些人吃过了饭。王志刚伸手拿起蕾桌上的卷纸,撕了一些下来就走了,我们都知道王志刚拿卷纸做什么。蕾问我星期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说还行。魏先生端着饭盒经过,又走回来,公司的午饭还不错吧?他坐在王志刚坐过的椅子上,埋头吃饭。吃几口,抬起头来,见我们没说什么,又低头吃饭,吃完就走了。我对蕾说,困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点半准时开会,轮流向魏先生汇报上周的工作和本周的计划,两个小时后,散会,这一天差不多了。我靠在蕾的挡板上站着,看她把粉盒拿出来打开,照里面的镜子。蕾问我星期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说还行。快下班的时候,魏先生过来叫我和他一起走。下了楼,问我空不空,有空的话一起到他家吃晚饭。

  或者我们在外面吃?魏先生说,在外面吃好说话。当然不如在家里来得亲切,我觉得已经完全可以请你到家里坐坐了。我对他说谢谢。他发动汽车,不过有女人在,总是不太自在。他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吃吧。想吃四川菜了吧?我知道四川人在饮食这方面总是最固执的,幸好,他闭了嘴,一言不发地看着后视镜里的保安。保安把两手举到脸的高度,手掌向后扇动,意思是继续倒。四川人在饮食方面比较固执,幸好在其他方面不固执,他倒出车,回方向盘,在其他方面,甚至比任何人都还要懂得机变。我们盯着缓缓伸起的横杠,等它斜支着不动的时候,把车开出门去。任何一个人都有其固执的一点,这就是我要说的,对付四川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他辣椒。我们哈哈地笑起来。

  他请我在成都人开的乡老坎餐厅吃饭。老坛子,又酸又辣,应该是四川特色到底的东西了吧。魏先生说错了,老坛子并非又酸又辣,而是另外的一种滋味,不过,我说,四川特色还是应该算回锅肉吧。可是它不辣,魏先生说。我说,是不辣,不过我们小时候,成天盼望的就是吃回锅肉。哦,他说,哦,四川人啊,四川人的小时候啊。于是我们又笑了。魏先生煞有介事地将筷子伸向回锅肉,表情专注地夹到口中,这个,就是你的童年。我的童年是猪肉炖粉条。魏先生是东北人?他有点奇怪,以为我应该早知道他是个东北人,吉林长春,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不爱打听,是个好品格。我说这个到说不上,我只是比较懒,可能没记性。他说现在咱们是朋友了,你可要记住了,我是个东北人。我说好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吃了一会儿,他问我来北京多久了,我说两年了。两年了也没找个女朋友?我说正在找。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很郑重地问我,两年没有女朋友,怎么解决问题?我说自己解决。他吃了一惊,过了一小会儿,他说,好,干脆,痛快,女人算什么,咱们都自己解决。他这样说,我也吃了一惊。看着他把酒杯端起来,只好和他碰。我算是认识你了,真正的好哥们儿。

接着我们说女人,穿插一些黄色段子,说的时候留意看四周坐着的女人,发现她们没有一个让咱们满意的。魏先生刚刚受了女人的骗,好像迅速形成了一套新的对女人的观点,说到底,女人就那样,在北京看不见什么好东西。我呢,喝了点酒,觉得有一天在一个皮具店看见的了一个不错的。魏先生说看来今天我们都有点想女人了,咱们吃完饭就去找,我摇头,今天恐怕不行,再说明天还要上班呢。魏先生说上班不是问题,没事咱们就一起去嫖。他说得很带劲,咱们一起去嫖,我说有事。

  魏先生很遗憾,真正的哥们儿是要一起嫖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要回去喂尼鲁的松鼠。喂尼鲁的松鼠?魏先生惊讶了。我说是的喂尼鲁的松鼠。尼鲁是谁?尼鲁是我的室友,我们合租了蓟门烟树的房子住。蓟门烟树我知道,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专门花时间看遍了燕京八景。魏先生是个风雅的人,说自己喜欢养金鱼,接着他问,尼鲁养着一只松鼠?我说对。他不是汉族人?我说不知道,不过我们都给自己起了看起来象异族人的名字。他说,这个我知道,我的名字也是十七八岁时改过的。魏先生叫魏牧野,他把尼鲁的松鼠这五个字在口里念了几遍,挺高兴的。尼鲁不在家,咱们去帮他喂松鼠,他大声说,四周看看,我觉得他夸张了。

走,他说,我们一起去喂尼鲁的松鼠,然后一起去嫖。魏先生醉了,汽车开得隆隆响,幸好路上没遇着着警察拿着酒精检测器杵在嘴巴前面,魏先生说,象这样狂奔之夜适合驾驶吉普,因为我们要赶去喂尼鲁的松鼠。现在这辆是奥迪,到高尔夫球场也不掉价了,不过,他希望再为这样夜晚准备一辆吉普。你说,我应不应该还有一辆吉普呢?我说应该,于是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打了一拳:好兄弟。到了蓟门烟树,老人们的舞会正在散场,城门洞口挤满了人推着自行车,魏先生把前轮车开上马路边的沿坎,停着等老人们散开。但是老人们在跳舞的时候一言不发,散场告别时却要说很久的话。魏先生打开大灯,摁了喇叭,前面的老人随便动了动,继续交谈。魏先生的车还是动不了,他们在说什么啊。我说可能是在道别吧。魏先生继续闪大灯,摁喇叭,老人们的反应非常奇怪,只把身体晃一晃,也不看这边一眼。魏先生说,算了,咱们就这样进去吧。我们下车,从推着自行车的老人中间经过,回到我们的房间。

  尼鲁看来是住到夫人家里去了,可能因为讨厌蕾做我的女朋友,我请魏先生沙发上坐,我帮尼鲁喂松鼠。松鼠还那样,一动不动,不过桶里的碎方便面少了一些。魏先生跟着蹲下来看松鼠,很快就站起来说头晕。我不知道他是蹲下晕呢还是蹲下又站起来晕的,就说,魏先生坐一下,我给你倒一杯水。他坐在沙发上,摆手,不用,你先喂松鼠。

  我慢慢折碎方便面,撒到松鼠前面,觉得魏先生是个怪人。从前我不觉得魏先生是个怪人,没看见有人奇怪过,可能因为魏先生坐在我的沙发上,显得很胖,愁眉苦脸的。从前我不觉得他胖,也没看到他愁眉苦脸过。

3
  魏先生神情委顿,让我产生了他坐在沙发上不断发胖的错觉。我和尼鲁的房间里从来没有过一个看起来正在发胖的男人坐在那里。我觉得有些古怪。于是我说,走吧魏先生,咱们去嫖姑娘。他有点站不稳,并且叹了口气,我说走吧魏先生,喝酒后做按摩是很有保健效果。我准备去扶他,他却自己站起来了。后来,汽车上了蓟门桥转到北三环主路,再开上四环,他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样子。
  
对于桑那,我是爱的,因为洗干净了就做爱。我想说的是,因为要做爱所以洗得干干净净的。魏先生喝了酒,有点大舌头,他想说的是这个,桑拿是做爱前的一个仪式。通常作爱后还要洗的,但桑那就这点好,你想洗就洗,你觉得还要洗就可以洗。洗桑那的洗就是这个意思。干蒸,湿蒸,冲浪浴,淋浴,反复洗,想洗就可以洗。
 
 我们找到一个叫大都洗浴中心的地方,进去的时候两个穿粉色短裙的前台小姐对着我们亲密地笑,好像我们是常客一样。不过,魏先生真的是常客,至少看起来就象吧。

  他摸了一下小姐放在大理石服务台上的手,今晚上总可以陪我了吧。小姐把手缩开,打了魏先生手背一下,那怎么行,我们有专门陪人的小姐。怎么不行?难道我来了这么多次,咱们还没有培养出感情来?小姐说,快有感情了,再来几次就可以了。

  和魏先生说话的是站在柜台里面那个,另外一个小姐过来说,你好,我说好。她请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我坐下,开始脱鞋,她背着手站在我前面看我脱鞋。我望了她一眼,想拿她背手站着的姿势开个玩笑,却没想出什么来,于是我继续脱鞋,脱袜子,脱下来了她把袜子和鞋拿到对面的柜子里锁了。我明白了,这是怕顾客洗了澡不给钱就跑。

  我和魏先生在前台押了鞋子,从男门进去,站在三个木柜中间脱衣服。我们终于赤裸相对了,魏先生说,你真瘦。我没怎么看他,不过我发现他脱光了以后有点象蓟门烟树院子中跳舞的男人。有点象,具体却说不出来,可能因为醉了的缘故吧。有两个穿白体()的小伙子跑来跑去地服伺我们,这个我看得很仔细,他们真的是在我旁边跑来跑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脱衣服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动手动脚,所以很多事都自己做,包括走到对面的抽屉面前取毛巾。但是他还是忙着跑来跑去,而且告诉我他是扬州人。扬州的小伙子好,魏先生说,勤快,干净,聪明。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走到浴池边,跨了一条腿站在里面的台阶上。水温怎么样?魏先生问我。小伙子抢着说,正合适,也干净,刚换的。我觉得小伙子说了我就不用说了,但是魏先生不满意,他对小伙子说,我又没问你,我还不知道你们这里的情况么。重要的是我的朋友要满意。我说,挺好,就把另一条腿也站在水池里了。小伙子在魏先生面前吐了一下舌头,――我不知道怎么想到了这个,又不是亲眼看见的,但是,我觉得,也许就是这样的,他们好像有一个阴谋一样。

  魏先生有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熟悉的派头,他还可以摸一下夫人的腰,然而不让夫人觉察,以为他在帮她递外套。魏先生虽然脱光了,还是有那种派头,自己拿着雪茄盒和打火机,浴巾和毛巾让后面的扬州小伙子捧着。

  水面上有一层特别钉人的热,好像在拔我腿上的汗毛一样,我静静地站着,然后一点一点地沉到水底。无论我怎么小心,身体完全放入水里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巨响。这是个模仿古罗马浴室的拱形大厅,有浅色调的抛光大理石,有维纳斯,有小爱神,还有回声。我仰着脸看着这些,两臂将池底撑住,一点点地往水里沉。水淹到眼眶的时候停了一停,认为应该睁着眼睛,于是我便睁着眼躺在水底下了。 水里很静,人们都说时间被流水带走,可你真正浸入水里的时候并没有时间。我在金沙江和雅砻江中间的江峡地带长大,江水清澈的时候,我看出水里没有时间。后来到深圳,海水让眼睛舒服,是因为海水和泪水都有盐。虽然海水太深,我不敢真正看清里面的安静,但海里没有时间,那是肯定的。 中学时我测过肺活量,达到健将级的4750,后来体育老师站在游泳池边掐表,测出我在水底能闭气一分二十秒。这一分二十秒里有无穷无尽的寂静,没有时间。就这样,我睁着眼躺在水底。

  重新从水里坐起来后,这里变成了我看见的那样。就是这里,我此时的叙述所涉及的空间,我魏先生,还有另外两个暂时停下来的扬州小伙子。这里非常大,四个人的距离显得非常遥远。我很喜欢这样,感到幸福。我的身体被烫了一阵,已经完全松弛了。魏先生也这样,他躺在浴巾上,使劲朝拱顶吐气。就象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样,清晰,细致,无声。
 
 也不能说没有声音,声音是拱顶的形状,大理石的形状,维纳斯的形状、小爱神的形状,我们的形状。

  第二次躺入水底后,看见一个扬州小伙子在水面弯弯扭扭地望着我。我带着哗哗的水响坐起来,他问:要不要搓背?我摇头,然后进了干蒸室。魏先生继续在浴池边上躺着,口里竖着一只雪茄。


  魏先生吩咐只要一个包间,但要最好的,所谓最好的就是包间里有冲浪浴缸、卫生间,还有秘道可以逃跑。这种包间很贵,我当然没有用过,魏先生还说,到这里来的女孩也是精选的,不过也挺贵。我们进了包间,发现只有一张床,不过有一个美人椅可以当床,服务生说,美人椅可以当床。服务生又说,酒柜里的酒免费喝。服务生站在地毯中间,灯光可以按心情调节。自动的?我问,他笑了笑,手动。他站在地毯中间的圆形图案上,说我会一直站在门口,一有情况就出声,说完走了。魏先生安慰我说,没事的,他是有意给我们增加一点惊险。

  关于小费,其实到这个房间里来可以不用给小费,因为包间费贵了十倍以上,已经含了小费了,不过不给小费似乎说不过去,特别当姑娘闭口不提这事的时候是更应该给的,再说,把小费塞在姑娘的乳罩里不是挺潇洒的吗?是的,好像在演电影。就是这样的,好像007。对,(堂木汉客死)。有道理,(四撇肉搏个)。四五百就可以了。关于给姑娘的小费,我们都知道,是不能请客的,我们有规矩,祭菩萨的钱和嫖姑娘的钱都得自理,这个人人都知道,谁请客谁倒霉。不过,魏先生特别说明,我会安排他们开在发票里,到时候一报账就出来了。我说,那倒霉的就是公司了。公司不倒霉谁倒霉?魏先生说。我们哈哈笑着,等姑娘来。

  进来的姑娘不怎么让我满意,因为我以为会进来两个皮肤冒着水汽,微微发红的姑娘,结果进来一排五个,有两个还在打哈欠。魏先生挥手让我挑,好像是他家的东西一样,我只好要了那个腿特别长的。魏先生说,选得好,我呢,还是要小雪吧。于是剩下的姑娘跟着服务生出去,魏先生说,倒处都有小雪,你信不信,这里肯定也有小雪。我说那当然,现起个名字叫小雪也来得及。我要的姑娘张口说,先生喜欢小雪啊,我叫小梅,雪花和梅花正好搭配着服伺两位先生。我说不准叫小梅,我的初恋女朋友就叫小梅。那我叫什么呢,我说你叫长腿菇。魏先生在一边哈哈大笑,又改成呼哧呼哧的笑声,因为他要边笑边说话。你难道不想和初恋女友干?我说想,他说那就把她当作初恋女友好了,我说我怎么知道她做得好不好?我的姑娘说,很好的,我是大都的先进员工。我和魏先生接着笑,这时候进来一个娃娃脸大乳房的姑娘,我们笑着着的脸转向她,她不知所措,在门口站住。

  魏先生招手说,小雪进来。小雪朝魏先生走过去,问我的姑娘,他们笑啥。我的姑娘说他们给我改了个名字叫长脚姑。我说不是姑娘的姑,是蘑菇的菇。魏先生问,长脚菇是什么?我说一种食用菌,腿很长,就象她这样。长脚菇说,哦,我知道了,是金针菇。我摇头说不是,魏先生好奇了,把坐在他腿上的小雪上身推开一点伸过头来问我,是什么?我老家长的一种野生食用菌,给你们说也说不清楚,反正我知道就行了。魏先生说,那到是,反正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说着,他抓住小雪的两肩,将小雪上半身扭过来对着我让我看,你看她象不象米娜?
 
 象,非常象魏先生对我讲过的米娜,所以她的名字就叫米娜,那么小雪是谁?魏先生沉默很久,想起了遥远的火红的岁月。这是他的词语,火红的岁月,阳光灿烂的日子,绝对的青春,备战备荒的紧张年代。魏先生其实不是东北人,他父母都是北京人,前往东北军垦生下了他。所以他既有北京人的高贵血统又有东北人豪放的性格。这些都是他的词语。他说,小雪,是我们的天使。我们是谁,我们就是把小雪当天使的人群。魏先生对小雪说,你不是小雪,你是米娜。米娜说,也成,这名字挺洋气的。魏先生说,米娜开酒,要五十年的波尔多。

  米娜取冰箱里的酒,长脚菇将沙发边的方形凳子移过来围在玻璃几边上,开了酒,倒了四杯,魏先生端起一杯,我们跟着端起酒杯。

  男人,魏先生说。男人的激情。他把酒喝了,我们都没来得及。你们不忙,魏先生说,咱们是第二杯。咱们,他对我说,指的是我们两个,我们是兄弟。那可不容易。第二杯酒我和他喝了,第三杯才是四个人一起喝的,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岁月的规矩。

  我的酒早就醒了,魏先生好像越来越醉。越来越多的想像被酒精激发出来把他裹住,于是我觉得好像在看电影一样。幸好有个姑娘在一边配合,姑娘说,男人,什么时候嫁你?魏先生说马上嫁。姑娘就把脸伏在他的胸口上,张着口接魏先生杯里倒出来的红酒。姑娘口里含着红酒,爬高一些,将口里的酒喂到魏先生口里,然后说,男人,咱们的交杯酒喝过了。魏先生两眼对着姑娘的脸,但是没有望姑娘的脸,而是穿过姑娘的脸,望姑娘后脑勺再后面三四厘米的地方,"可惜没有邮递一一一员来爱爱爱传安安信",魏先生婉转低沉。姑娘说,我已经来了,不用邮递员来传信了。魏先生收回目光,这一次看见她了,是吗,他问。是的,姑娘说,是的,男人,我的男人。魏先生说,你的男人刚刚牧马归来,姑娘说,是的,我的男人穿着马靴,我要把它脱了。魏先生等了一会儿,问,怎么不脱?姑娘转过头来看看魏先生的脚,说,已经脱了,现在换了进姑娘闺房的拖鞋。魏先生说,放屁,我们那时候哪里有拖鞋?姑娘不知道怎么接口了,我说你就说你是他心爱的母马,魏先生那时候连姑娘都没有,更没有拖鞋,他把母马当作心爱的姑娘。魏先生把酒杯举过来,和我碰一下,说,还是你了解我,兄弟。
  


  长脚菇一直没说话,现在她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说我喜欢和我一起坐在浴缸里的女人。她说,那我们去。我说等一下。魏先生还没有完呢。这个魏先生真有意思。是啊,魏先生在沙发上困难地弯下腰,把红彤彤的脸伏在母马的屁股上。看过《牧马人》没有,他问我,我说看过。看过《黑骏马》没有,他问我,我说看过。嗯,他说,很醉地伏在米娜的屁股上睡着了。

  剩下我和长脚菇两个,不,应该还有米娜第三个。她还趴在地毯上,还不知道魏先生已经睡着了。我和长脚菇等着她知道,一两分钟以后,米娜就知道了。她说,这位先生怎么说睡就睡。长脚菇说,你不要动,先生要生气的。米娜马上哭丧起来脸,低声说,这怎么办,怎么办。米娜说,我给你抱几个大垫子来。先这样吧。米娜到处搜罗了垫子,塞在米娜身下,米娜低声说,给我倒满杯酒过来,我也想醉。

  长脚菇走到门边,把顶灯关掉,低声对门外说,注意安全。外面的服务生说,ok。长脚菇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房间里黑了,长脚菇抱住我躺在美人椅上,我说,好多灯哦。米娜低声问,你们要干了?长脚菇说,当然。米娜说,还是你的先生好,没这么多过场。我说,你的先生好,你的先生有钱。长脚菇问我,难道你没有钱。我说我是穷人。她说,穷人,穷人也来得起这里。她抓了我一下,穷鬼。无所谓,你不要吓软了。我没有说话,因为她身上有一股香气,我正在闻,再说我不喜欢听婊子讲故事,全都是有关心灵和肉体了哲学问题。我说咱们到浴缸去吧。于是我们站起来,她拉着我,从米娜前面的空处走过,她很熟悉房间,我们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就到浴缸边了。

  我们在浴缸边脱衣服,坐在浴缸边上等水满起来,米娜请求要一只烟,我就过去找了一只烟插在她嘴里,又帮她点上。她借着火光看我,说,你已经软了。大脚菇在浴缸那边喊,快点过来。我们继续等水满起来,水满了以后我和长脚菇就坐到水里,水声激溅得大起来,我怀疑魏先生已经醒了。说不定他在装睡,等酒醒。这样想我就小心翼翼起来,长脚菇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我酒醉狠了的时候就会装睡,或者说把装睡当成一个一定做到的目标,这样可以避免自己一边发酒疯一边又看不起自己。长脚菇把脚伸过来,嘿,她说,我说,嘿。咱们玩吧。好。于是她移到我这头。你爱我吗。爱。不信,你要是爱我咱就亲个嘴。我伸嘴过去,她打了它一下,那不行,不卫生。于是我们没有亲嘴。我问她需不需要一个情人,她说要啊,我正好没有情人,我说那我做你的情人好不好。她停了停动作,笑着说,做的我情人更费钱。我说,那就算了。她用力抱了我一下,水哗地响了一声,完事后她问,要我马上走还是留下来陪着。我说,随便你,你们都想做完就走吧。她说,有时候是我们想马上走,有时候是客人要我们马上走,不一定。我说,随便你,我们可能就在这里睡通宵了。她说,这里挺好的。我们穿好衣服,从浴缸边往美人椅处走,经过门口的时候长脚菇打开灯看了一下,魏先生和小雪都改变了姿势,这样是正确的,不然未免太装比了。

新的姿势是魏先生歪在沙发扶手上,小雪蜷在蜷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长脚菇很快关了灯,拉着我回到美人椅上躺着。

大概是凌晨三点吧,魏先生醒了,说怎么黑洞洞的。他的一只脚落到沙发下面,小雪叫了一声。谁?魏先生问。小雪坐起来,我啊。小雪。米娜。哦,魏先生说,把灯打开。小雪说,继续睡吧,他们也睡了。魏先生在沙发上晃了一阵,小雪又躺下了,她穿着的是亮绸,看上去很吸引人。
魏先生在茶几上摸了一阵,点燃一只雪茄。魏先生慢慢抽着雪茄,四处看着,抽雪茄。

6、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洗浴中心的门口吃面条,洗浴中心,这样的词语北京才会有,魏先生说,北京什么都是中心,洗浴也是中心。吃完面条,赶到公司,公司还没有来人。魏先生开门我们进去后,就说,好空啊,魏先生就进自己办公室去了。我启动电脑,显示有新邮件,是尼鲁写来的。他说他就住在夫人家里了。夫人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他回家拿东西。松鼠要照顾好,他还要回来杀的。我给他回复,知道了。再过一会儿,公司同事陆续到齐,我旁边是小刘,她问我,昨天在那里吃的饭,我说在家,她说她在卡特。打开资源管理器,慢慢找一份写了一半的文案,找到后发现小刘还望着我这边,等着我和她说说卡特西餐厅。我说,卡特很好。对,她说,真是太好了。说完她就低头去开电脑,我接着看文案。

这是一份关于在新世界购物中心促销我们的红茶的计划,魏先生说,我们首次进入新世界购物中心,这个计划一定要做好,肖经理也这样说,昨天开会的时候,我说的也是:这是我们首次进入新世界购物中心,这个计划一定要做好。快到中午的时候,蕾过来说新世界公关部的人联系好了,约我们明天下午三点去看现场。说完正事,她问我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我说还行。小刘看了我们一眼,应该是两眼,因为她一人看了我们一眼,这时候我才发现蕾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本来想端着饭盒到蕾那里吃,问问她是不是在赌气,或者比较巧妙地邀请她晚上到我那里去。但是有一个同事叫张小平的,一定要拉着我出去吃饭。我就和他在凯运大厦旁边的一个川菜馆吃了。

张小平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到外面吃饭,我犹犹豫豫,他就急了,动手来拉我。旁边的小刘用脚在地上蹭了一下,坐着带轮子的转椅飞快地从桌边退开,我和张小平吃了一惊。小刘说,别激动,我让你们。张小平说,我们又不打架,我请卡嗒吃饭。小刘两脚在地上滑动,坐在转椅上转来转去,张小平对她说,咱们有事,改天再请你。小刘说,不稀罕。我和张小平走出办公室,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不想请小刘。又说,你有一个很烦的邻居,又不漂亮。我说我不觉得。

进了电梯,里面有一个姑娘,穿着蓝色套装,胸口上吊着宏大公司的牌子。张小平说,上个星期六我又来当了两个小时的电梯管理员,我每个星期六都来。我说,这是自动电梯,用不着人管的。他说,所以我来冒充管理员没人才发现。一般情况下,他们对我说,谢谢,我说,不用谢。有时候,他们一开门,我就对他们说,对不起,电梯坏了。好玩得很。我想了一下,就笑起来。姑娘看着张小平,张小平说,谢谢,不用谢。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我们让姑娘先走,她尖尖的鞋跟落在水磨的花岗石地面上,走到总服务台那里站着。我说,她不错,制服也比咱们的好。对,我有一次把她送到四十一楼,张小平一边说,一边通过旋转门的玻璃看她。我们请她一起吃饭怎么样?我去说,我就说有个电梯管理员请你吃饭。哈,张小平说,他在门口站住了,旋转门还在转,那是因为我出来的时候使劲推了它一下。哈,他又说,跟上我,我们就从门口走开了。

我问他,你每个星期六都跑来开电梯?他反问我,你不知道啊?我说不知道。他哦了一声,说来过三次,他以为大家都知道了他就不来了。我说,你星期六来,没几个人会知道。张小平说,但是我以为人人都知道,说着话我们离开门口的三角形阴影,晒到阳光时微微停停眯了一下眼睛,接着沿着椭圆形的大厦底部往右,转到平安大道上。往前走了五六十米,进一条小巷,找到张小平知道的川菜馆,我们坐下来。张小平说中午我们就不喝了,我说应该的,于是我们点了一份炒肉,一个炒菜,一份汤和两碗米饭。吃了饭我和张小平都在掏钱,张小平说,你别动,说好是我请你的。我说为什么是你请我呢,他说,因为是我拉你来的。

张小平付了帐,我们往回走,觉得天气真他妈的太好了。稍微有点热,这种热正好合适找一片树阴躺着睡觉。什刹海有很多不错的柳树,而且很近,真想到什刹海的柳树底下躺着睡觉啊。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开始上班了,我对张小平说,谢谢。他摇了摇头,我们就分别回到各自的位子上了。

坐在座位上,大约有五六分钟我非常想蕾。我做了一个假设: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今晚想和她睡觉,她说滚开,于是我就回来了。这是中午休息时间的最后几分钟想像的,上班的时候还在影响着我,而我面前只有一堵墙。

我旁边是小刘,作为长久并肩坐着同事,我们形成了某种感应,比如这阵。她坐在转椅上摇晃了一下,我的转椅也跟着摇晃,她看了看我,似乎笑了一下。我站起来,她跟着仰起脸。我伸手到她桌上的拿起卷纸,公司给每栏办公桌分配卷纸,每一栏里有女人,卷纸总是放在女人的桌子上。我撕了卷纸又放回到她桌上,然后找书,我只有一本广告书上面有几幅画画儿可以看。小刘递给我一本《时尚》杂志,说是今天早上才买的,但是她建议我等一下,等魏先生看到我已经坐在岗位上了再走开。

我觉得她说得对,便坐下了。我们装模作样地摆弄电脑,闲聊着张小平星期六来凯运大厦冒充电梯管理员的事,小刘很惊讶,看不出来张小平这么有创意。是看不出来。说了一阵,小刘问我魏先生过去没有?我说不知道。我站起来往后看魏先生的门,门闭着。我坐下来说,刚才我们说话的时候好像是有一个人从旁边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魏先生。小刘点头,说话的时候是有个人影从我旁边过去了。她转过头,看着自己右边的过道,过道对面是小董和小武,小董正在打瞌睡。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人影从这里过去了的,小刘右手比划了一下,我承认是真的。那就是魏先生,就是魏先生吧。

那你可以去了,她将身体在转椅上舒展开,目光落在时尚杂志上。这可是今天早晨才买的新杂志,就在班车上看了几页。

我坐在格子间的马桶上,看小刘给我的杂志。封面女郎挺着胸脯笑微微的,和她对一会儿眼。对眼一阵后就可以看出她眼抖出些光亮,接着她的嘴唇会发颤起来,并吹出一些气。这时进来一个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对着小便池洒尿的声音,之后好一阵没有动静,这让我觉得奇怪。我把格子门拉开看,没有人,于是我觉得非常奇怪地坐在马桶上。奇怪了很久,后来又看封面女郎。看了她一阵,觉得她是个蠢货,便翻页看里面其他的女郎。有个"宝姿"的广告女郎吸引了我,宝蓝色套装,坐在园凳上,两条腿岔得很开,从绷园的裙下伸出来。腿很长、很白,裙子里面一片黑。我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想知道那一片黑是阴影还是设计人员抹上去的黑色。然后抽烟,觉得幸福。

回到办公室座位上,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接着写新世界购物中心促销红茶的计划。这样的下午每天都一样。直到计划做好,销售部经理和魏先生通过后,我请蕾给我联系新世界购物中心公关部,接洽入场布置展区的事。蕾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也是这副样子。她先笑起来的,看她笑起来我就问她想不想一块吃晚饭。她说我们已经一起吃过晚饭了。我说那就一起看电影,她说电影也看过了的。我没想出更多的事,就走开了。

7
很快,时间过得很快。八月份我们进到新世界购物中心,公司派我跟三天看效果。一起的有小董,小武和小孙。小孙是女的。我们的展台对面是德芙巧克力的展台,有两个美女站穿着巧克力颜色的旗袍站在柜台两边。我们有事无事都看她们,后来小董决定去勾引其中一个,左边那个,他认为我应该去勾引右边那个。我说好的。这是第一天的事,他去要了三次德芙公司的宣传资料,我呢,决定目不转睛地看她。

我看了她一阵,她觉察了。先瞅了我一眼,把头转开。过一会儿她又瞅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开。第三次,她瞪了我一眼,这一次时间要长一点,我觉得可以对她笑笑了,但我灵机一动,决定不动声色,继续把她盯着。

她转头看别处,露出连接着面颊的很长的脖子。她看了一会儿别处,低声和左边那个女的说话,说话后两人交换位子。刚换过位子的时候,她偷偷瞟我是不是还看着她。我还看着她,她有点不安起来(我猜的),对同伴说了一声,估计是去上厕所。我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消失,但是我还在看,我想,这样看,也是很清楚的。我看见她左转,上自动扶梯,穿过二楼的服装柜台,走入女厕,她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厕所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所以不管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她都褪了裤袜、内裤,将旗袍的前摆和后摆抱在手里,舒舒服服地在马桶上坐一会儿。

小董打了我一下,问我干吗,我说我还在看美女,她一回来就知道我还在看她,或者她不回来,做在马桶上,想的也是我还在看她。后来,她从人群中冒出头来就看见我的目光。有点远,没看出她是什么表情。她稍微躲闪了一下,接着,就无所谓地地过来了。我继续看着她,听见她用力大喊,欢迎品尝德芙巧克力。小董认为我过分了,他问小武,你说,是不是过分了?又说,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我觉得这一天最后两个小时没有白过,明天,还要这样。

回到公司已经晚了,没想到魏先生还在。我开门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伸出头来瞅瞅,是你啊。我说魏先生还在忙?他关了门。我整理好我的文件夹,正要走,他的门又开了,他招手让我过去,那样子好像要我别出声。我进到他的房间,看见他站在玻璃窗前,过来,他说,你看下面。我看见三十四层下面有个小停车场,里面停着四辆车,停车场的围墙外面有一栋四五层高丁字形的房子上面有一根锅炉烟囱,白色的烟雾直直漂了六七层楼高时,突然往右转弯散开。魏先生脸色严峻,走到桌子另一边取雪茄。我觉得我没有看出什么,于是继续看。

魏先生相貌堂堂,脸色严峻,他慢慢取出雪茄,思考中。魏先生的所有动作都精确到位,他慢慢地将雪茄外面的锡纸拉掉,把雪茄放在鼻子下闻闻,吐了一口气,表示处在严重的忧虑中。好像是对他的表情和动作所作出的呼应,我终于看清了楼底下,魏先生的汽车旁边,站着三男一女。

那个女的就是米娜。开头我有点混淆,奇怪地想桑拿那个姑娘怎么跑这里来了?接着想到魏先生打过的那个姑娘,就吃了一惊。

不会吧,这么远,你看得清?魏先站起来,就是她,一只手曲过胸腹交界处,握住另一只手的肘子,另一只手在举着雪茄,支在左脸颊边。

高层建筑的设计者们认为登高看远、临危极目,是人类的习惯行为,所以在玻璃后面约一尺的位置,设计了一道不锈钢栏杆,这道栏杆让人使劲往外看的时候用手抓着。从一百米的高处看下去,只看得见他们的头部和短短补充部分。我说,这可不容易看清楚,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不太相信自己,以为顶多是看见了魏先生的幻觉。魏先生说,肯定是她,四十多分钟以前就来了。

四人在魏先生的汽车右边划着黄色箭头的空位上,一个男的跳到箭头上,又退着跳开,蹲下,又一个男的跟着蹲下,剩一个男的和女人继续站着。四十多分钟以前魏先生就看见他们在那里了,接着我又看了十多分钟,接着,底下黑了,但是我们猜,他们还在那里。下面不均匀地亮起了灯,他们所在的地方没有被照亮。

到了八月,北京就黑得比较快了,不过在高处,很清楚地看见这时候空气分成两层,一层是桔黄色和蔚蓝色的,一层是灰色落下去逐步堆成黑色的,到了完全黑的地面,路灯、车灯、霓虹灯就吱吱嘎嘎地冒出来了。魏先生走过来,往小停车场里看,没有说什么,雪茄抽了三四厘米。看起来我得等他,至少要等他雪茄抽完。

我们走吧,魏先生说。下楼到了小停车场,什么都没有,不过边上有些很黑的地方我们看不见。我送魏先生上了车,对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就叫我。他点点头,发动了汽车。我正要走,他摇下玻璃来说,谢谢你。我说没事。他说,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我说,哦,是想不到,他说再见,就开车先走了。

第二天,她仿佛拿定了主意,不再看我,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表演性,也就是说,针对我的注视,她无时不在给予回应。她站着,挺胸收腹,两只鞋摆成丁字形。她转身,扭腰提臀,一只胳膊拉在后面,象浆遇到水的力量那样飘摇。她低头,这个简单的低头里包含着最多的是有关毛发的细节,睫毛上翘,头发弧状地遮掉小半个面空,少数几根头发很野地飞扬起来,再往下,头发还要贴着一边肩膀滑到胸前,被她的一只手接住,并插进去两个指头轻轻抚弄,等等。她甚至丢开工作,坐下来梳头,于是我看到她的又黑又浓的头发,拖到腰部。小孙评价她仿佛不再给巧克力作广告,而是给洗发水作广告了。但我更觉得在看一部鬼片。

快下班时接到魏先生的电话,问我情况怎样,我说还好,建议配合我们的促销投入一些电视广告。他说,我也在想这事,想约我谈谈,问我明天怎样,我说明天我回来得早,因为明天是我在新世界的最后一天,他说早晚都没关系。

魏先生快下班时打来的电话,立刻让我以为那个米娜又带着人来了,不过,魏先生的电话挂得很快,我没来得及问。这事,我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怀疑是个幻觉,很想证实一下,所以离开新世界商场后我便往打的往凯运大厦。到了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更主要的是,魏先生也不在。下楼来,在小停车场站了一阵,有点晕,可能电梯下来得快了,不过魏先生描绘的米娜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到是栩栩如生的。

少女的面孔,成熟女人的乳房,希望她穿着巧克力颜色的旗袍。回到屋子上网用搜索引擎搜索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这样一张照片。娃娃脸大乳房的美女到时找出了很多,但都没穿巧克力颜色的旗袍。我失去了兴趣。要是尼鲁在就好了,他可以用POTOSHOP帮我做一张。

我拨了一下尼鲁的手机,通了没人接,等一会儿再拨还是这样。他的松鼠赖眉赖眼的,有点象他。好像长胖了。我抓了一下它头上的毛,这是我想的,抓一下,其实它头上的毛象油一样滑,好像空气一样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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