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第四期

 


虎子
◎ 叶青


  1989年秋天,我快9岁了,正准备升小学四年级。这一年,班里多了一个新同学,就是虎子。他已经连续留了三级,因此来到了我们班。所以关于他的真实年龄,应该是生于78年或者更早。

  那时候的我小的令人心酸,几乎是班上最小最矮最瘦的人。我的理想是为人民服务,当然后来这个理想改变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而虎子的理想显然是成为一个牛比的混混。我相信他一直在努力,尽管从来没有成功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很短的时间,短到我现在没有任何印象。他辍学了,我和他说过的话应该不到10句,因为我是好学生,他是坏孩子。

  一晃过去了8年。我已经读到了高三。这几年间,我也度过了我的青春岁月。这8年,我打架混黑社会踢足球谈恋爱喝酒抽烟逃课写诗写小说练书法甚至献出了我的处男之身。除了好好学习,我什么都做了。而虎子,我也会偶然和他在某条路上或者小县的操场上相遇,除了认识,我们并无深交。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有在一个地方上到三个月的学,甚至他这8年根本就没上过学。不过我对他的了解显然比他对我的多,因为我经常听到朋友们讲起他的趣事,他俨然已经成为了年轻人口中最津津乐道的人物。他的身份是一个混混,但是在别人口中,他是一个滑稽的混混,因为他经常被人莫名其妙的殴打。一次,几个牛比的混混冲到他家里去打他,他溜出重围开始逃窜,但是和他一样熟悉地形的混混们显然比他更能跑。殴打不可避免了,而殴打他的原因,至今我仍然不得而知,据说是因为他们想打人,于是决定打虎子。虎子并不沮丧和难过,他一点也不害怕殴打。他笑嘻嘻地看着这群混混,说兄弟我就是靠这张脸混个饭吃,大哥们给小弟个面子,别打脸,其他地方随便,打完了我请兄弟们吃大肉面。混混们给了他这个面子,除了脸,一顿暴踢暴打。虎子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兴高采烈地请着大家吃大肉面去了。还有一次,一个比他牛比的混混在殴打他时突然遭到了他的还击。混混们大吃一惊,因为他从来是不还击的。正当大家都纳闷愣住的时候,虎子大喊起来,妈个比的,老子今天刚买地新板裤被你们给撕破了,20块钱呢,老子就靠这裤子耍人呢。他此期间还经常去我所在的学校欺负农村来的住校生,其实他也没怎么欺负,就是混吃混喝。那年月,他好像经常没饭吃,他也练就了三天不吃饭,一顿顶三天的本事。我亲眼看见,他用一个洗脸盆一次用半壶开水冲了一整袋奶粉,还泡了十几个烧饼吃了一干二净。那提供奶粉的农村孩子除了大吃一惊外,只能晚上在被子里偷偷流泪。

  在我高三的某一天,我突然在学校的篮球场上遇见了虎子。他穿着一套廉价的冒牌法国队服,一双不太合脚的球鞋,正在和一群学生打篮球。我好奇地问他怎么在这里,他说他过来上学,在高一7班,让我有空找他玩。我满口答应,但并未相信,我怎么能相信一个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并再未读书的人会突然开始上高中。直到有一天我路过高一7班教室,竟然发现他真的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的座位上看书。又过了一个月,我再路过那教室,他和他的座位一起消失了。但是在下午的篮球场上,我再次遇到了他,问他原因。他答高一的课程太简单,他已经跳到高二四班上高二的课了。我晚自习时特意去看,他果然在高二的一间教室里上自习,用一个罐头瓶子喝茶水,还在吃一个很干很黑的饼子。

  又过了半个月,他从校园里消失了,从此再未出现。直到我上甘肃工业大学大二那年。有一次我去兰州医学院找一个很铁的朋友,当然他也是个混混。我意外的遇到了虎子,他住在我朋友的宿舍里,已经长达一个月之久。我们吃了一顿便饭,没有说太多,我匆匆回了学校。后来我老家一个最铁的兄弟告诉我,虎子在我上高三那年上学是混到教室里去的,老师们都很纳闷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学生,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尽管他没交过学费,却抢了不少课本。后来他听说挖煤可以挣大钱,于是他匆匆离开学校,抢了一件军用棉大衣,背了一些饼子、一个麻袋和一把铁锹进山了,没人知道他进的是哪个山。半年后,他从山里回来了,他真的有了一些钱,听说他真的挖到了煤。有了钱,他只身去了广州,花完了钱后做过厨子,干过苦力,洗过盘子,摆过地摊,甚至在路边给人算命,还当过职业杀手,当过五星夜总会的鸭子。但是命运证明他不适合南方,他又找到一点路费来到了兰州,找到了我在兰州医学院的朋友住了下来。

  很快,他在兰州医学院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给自己的身份是兰州医学院的临床研究生。竟然有数以百计的人信以为真,不少单纯的女生上了他的床。他平时的主要事情除了去学校的舞厅跳舞就是与各色女生谈心,化解她们内心幼稚的烦恼。她们一个个信任他喜欢他,甚至生病了躺在宿舍让他给扎针。他就真的答应下来,并且一次命中,事实上,他以前都没拿过针头。就是吸点毒也没有用过注射的。

  没多久,我又一次在兰州医学院碰到了他,他头发梳的油亮,穿着干净整齐,怀里夹着一本书。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刚上完自习回来。我又一次大吃一惊,我说上什么自习。他说他最近在研究一些事情。我说什么?他把书给我看。我看到一本超厚超大的白皮书,上面写着——人体解剖学。然后我们去喝酒吃饭,五六个人,没怎么和他聊天,而且我们事实上并不是非常熟。

  又过了没多久,我又去兰州医学院找我朋友,虎子已经走了。我突然感到一点失落,原因不明。在朋友那里赌博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回到宿舍,舍友们还在酣睡。我的开门声惊醒了门口上铺的东北小伙,他对我说,你回来了,你老家和你从小一起玩大,你最好的兄弟来了。我心头一喜,以为是我最铁的兄弟突然到了兰州。我连忙走到我的床边,看到床上睡着一个人,我揭开被子,竟然是虎子。舍友们陆续起来,都表现出了对虎子的无限崇拜,这让我吃惊不小。后来才知道,虎子头一天晚饭前来到我们宿舍,称是和我从小一起玩大最铁的兄弟,然后住了下来,开始跟我的七个舍友狂侃。他的卓越才识和见闻之广之离奇,口才之绝佳描述之细致让我的憨厚舍友们惊为天人,又是请他吃饭,给他泡茶,又是给他买电池把自己心爱的随身听借给他供他入眠。这些也就罢了,唯一让我郁闷的是他用我的茶杯喝水,由于想加入冰糖,但是杯身大杯口小,冰糖无法放入。他竟然不想办法砸碎冰糖,而是用刀子把我的杯子口给砍掉了。然后东北小伙告诉我他晚饭吃了六两米饭,四个馒头。

  我招待他吃了一顿中午饭后,打发他走了。给了他五块钱让他去师大。后来才知道,原来他除了师大,其他大学已经全部吃遍了。他有个超强的本事,就是一个人随便说一句或者别人介绍一下某个人的名字,出生地,他马上可以记下来,久久不忘,就因为那么一句话,他就可能在半年甚至一年后的某一天以你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出现找到你。这太恐怖了!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兰州一个叫做天元的大排挡见到了他。他本来在这里洗菜,顺便学一下做肉馅,因为这个排挡主要是卖包子。但是仅仅用了半个月,他就挤掉了原来的师傅,自己一个人连剁肉带做馅,工资不低。同时那也是我见过的最恐怖的做饭,光头上汗水淋漓,嘴里的半截烟头烟灰四散,双手各持一把长约半米的大砍刀,不停地砍案板上的大块猪肉,一天要砍12小时左右。我尝试砍了一下,竟然连拿起那两把刀都很困难,更别说挥动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大排挡的包子。同时排挡里还流传着一个关于他的故事。大排挡的要求是包子必须是封口的,如果包子开口就不再卖出了,而是留着自己员工吃。因为那包子超大,大约有肯德基的汉堡那么大。一般人吃一到两个就差不多了。那一天,开口的包子太多,老板便说有谁能吃8个,就发双倍工资。无人敢应,虎子说可以试试。老板原本只是个玩笑,因为哪有人能吃这个大的8个包子。结果虎子吃了8个后竟然说还没饱,最终吃了14个包子,喝了两盆鸡蛋汤。

  很快,虎子被辞退了。他在兰州医学院附近开了一个卖搓鱼(我们老家一种特有的面食)的小店。很快又关了,再后来,听说他在回民的餐厅里打过工,又当了一阵杀手,据说200块钱就帮你卸你仇人的一条胳膊。再后来,他骗了一个女学生200块钱,离开兰州,去了新疆。然后又辗转青海,西藏,宁夏,内蒙古等地回到了老家。这期间他都做了什么,又是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生活的,无人知道。到我大三的时候,他再次来到兰州,停留数日后去了广州。据说他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生活了半个月,一次一个餐厅的老板看他可怜就想让他在餐厅里打工。条件是管饭管住一个月400块钱。结果他第一顿的饭量就把老板吓的差点晕过去,连忙给了他100块钱让他走人。他解释说这次吃这么多主要是因为三天没吃饭了。老板一听更加恐慌,连忙将其送走。其后他又辗转福建、江西、湖南、海南、深圳、珠海、还有东三省等地最终又回到广州。事实再一次证明,南方和东北都不适合他。虽然他在深圳找到了一个45岁的女高官,好像是部队上的。这个女大款包养了他,但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尽管他可以吃自己想吃的,穿自己想穿的,但是他的智商斗不过女高官,45岁的女人没有给过他一分钱,只是给他买他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只要离开这个45岁的女人,他仍然是一无所有。结果是,他选择了离开。

  很快,他再一次身无分文,他考虑了五分钟,决定回家。在广州火车站他想混上火车,因为他确实没有钱买票了。不过并不顺利,很轻易的就被人发现赶了出来。眼看火车检票就要结束了。他一下子跨过栏杆,冲了进去,一把抱住了检票员的腿,跪在地下死皮赖脸的请她把他送上火车。就这样,他在不停的抚摩了检票员的大腿后上了火车。几十个小时后回到了家。

  前年春节,我在老家遇到了虎子。这次我们突然变的很亲密,一起坐在饭馆里喝酒聊天。他一直喜笑颜开,讲的眉飞色舞,但是很多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伤感。他讲到,他进山挖煤,遇到了狼,最终他的铁锹战胜了一只独狼;还讲到,他在新疆被人打断了腿,休养了四个月,靠丐帮养活;还讲到,他在广州做鸭子,和老女人们调情的乐趣;还讲到,在东北,和几个人一起捅死了一个人,后来竟然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东北,无人问津;还讲到,兰州医学院有个暗恋他的女生怎么上了他的床,胸脯是多么的大和软和;还讲到,他是怎么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生活了一个月之久;还讲到,他做鸭子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小姐,那个小姐给他传染了性病,后来那个小姐死了;还讲到,那个包养他的老女人是个部队的高官,是一位厉害的狠角色,在家里是贤惠的妻子和温柔的母亲,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夜晚不是用各种手段蹂躏他就是让他用各种手段蹂躏自己;还讲到,在广州,是怎么混进丐帮,过了一个月的乞讨生涯;还讲到,他在一个婚介所打工冒充单身男士,欺骗女性,一个大龄博士是怎么因为他寻死觅活的等等等等。他讲这些的时候,仿佛这些只是社会上的奇闻轶事,与自己并无关系。但是我情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他告诉我,他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大的理想,每天有肉吃,每天有酒喝,每天有女人就是完美生活了。人别去追求那么多的虚荣和什么精神追求,追求个屁啊,什么是精神,精神追求就是自我意淫,活着就是个乐。所以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哭过,从来没压抑过,从来没郁闷过,从来没绝望过,从来没难过过,因为他知道这些没用,只有肉、酒和女人是有用的。
去年春节,我再回老家,他已经结婚了。他娶了一个40岁的女人,晚上在一个麻辣店遇到他,他又说人就是活个别人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咋样都行。老子娶的老婆,哪怕就被一个人搞过,但是被人知道了,那吐沫就把我淹死了。老子就是从外面娶个妓女回来,没人知道她是卖比的,还不是羡慕我有本事。再说了40岁的女人,有她的味道,还能伺候我,现在我的日子过的滋润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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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青,男,水瓶座,81年生于一个偏僻的西北小城。写过一些诗和小说,偏执的死亡爱好者。奔波于北京与西安两地,出版长篇小说《贾宝玉日记》、《校园午夜短信》(原名:超级女声死亡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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