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爱情歌谣)》第一章
何小竹

1
回忆从火车开始。
2000年,中国的火车全面提速。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很久不坐火车了,有谁给我提火车,我就神色黯然。这当然是一种病。1992年,崔玉坐着一辆慢车离开了成都。这就是我黯然的原因。崔玉是我的老婆(现在还这样称呼实在有点勉强)。我还记得那天是什么样的天气。秋天,有风,火车北站的梧桐树上没有挂一张树叶。那一年,成都下过一场雪。但崔玉走的那天,雪还没有下。是过了很多天下起来的。崔玉穿了我1988年在南京给她买的那件兔毛衫,外套是驼色小翻领的拖地长大衣。崔玉身材高挑,穿这样的长大衣,再配上那只带滑轮的旅行箱,出现在候车室的时候,真的很像一个明星。记得我当时就这样开了一个玩笑,我说,崔玉你真像一个女明星。崔玉听了这话,眼泪马上就堆积在眼眶。我赶紧把旅行箱甩给她。我说,我去给你买点水果。
我当然记得,我给她买的是苹果。火车开走了,我才想起来,她不爱吃苹果。

我把崔玉的这次离开,称为离家出走。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怕提火车这两个字了吧?

1992年那一天,我昏昏沉沉的站在火车北站的广场上,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找人说一说我老婆离家出走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小但。那时小但正忙着筹办图片社。我打了两个传呼,都不回。我坐在火车北站广场东边的一个报摊旁,情绪极端沮丧。我又挨个打传呼,最后是乌家学回了我。那一年乌家学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当天晚上我们泡在蓝吧,喝了两瓶红酒。蓝吧的音乐在当时是最好的,所谓最好,可能就是最适合我当时的心情的。我老婆离家出走了,背景音乐是美国乡村歌曲,间或也穿插几首如《教父》、《卡萨布兰卡》那样的电影音乐。乌家学五音不全,但他热爱歌唱。那一年,他最喜欢哼唱的就是《教父》里那首西西里岛的民谣,虽然旁边人不大听得出他哼的是什么曲调,但我一听就知道,是西西里岛的那一首。结果那天晚上就是这样,乌家学一边听着我的倾诉,一边帮着我回忆我在1986年追求崔玉的那些白天和黑夜。是啊是啊,乌家学说,你追崔玉的时候,我们帮了你多少忙!是啊是啊,我也说,第一次约崔玉出来,就是在蓝吧。蓝吧是成都最早的酒吧,1986年,好象成都就只有蓝吧。现在的蓝吧和当时的格局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时我和崔玉就坐在靠钢琴也靠窗子的座位上,桌上点了蜡烛,崔玉的表情十分矜持。那已经是6月12日,两个星期的死缠烂打,才终于将这位女化妆师约了出来。
这个乌家学,记忆真的好。

回想起来,我认识崔玉的故事,实在是与许多人的故事都太雷同了。
前不久,我去重庆刘太亨那里玩,在他开的“香积厨”餐馆,遇见了他的前妻。我问石光华,太亨前妻也是写诗的?石光华说,不是。那他们怎么认识的?我很好奇。石光华说,太亨前妻是重百的售货员,太亨去买东西的时候看上的,然后……,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认识崔玉,也是这样。那是1986年6月1日,我从春熙路的川港影楼走过,看见一大帮人围在影楼的橱窗前往里面看。我那天也没什么正经事,过儿童节嘛,天气又好,随便转着玩,于是也像乡下人一样的凑上去,往橱窗里面看。这一看就看见了崔玉。当然,崔玉这名字是几天后才知道的。一个高挑的,穿着紧身衣裤的漂亮女人,正在给一位新娘化妆。她太性感了。新娘披着婚纱坐在椅子上,她弓着身右手握着一支唇线笔,大腿和臀部绷得很紧,那一种曲线使我想到某种可以吃的食物(食物的名称是我认识崔玉之后的某一天晚上才想起来的)。新娘长得很一般(其实我们也很少看见长得漂亮的新娘)。我相信往橱窗里看的人也跟我一样,不是在看新娘,而是在看给新娘化妆的女人。我当时就感觉到,我已经被这个女人打晕了。我昏昏沉沉的离开川港影楼的玻璃橱窗,在附近的一间水屋找了个空位坐下。我要了一份草莓冰激凌。冰激凌放在桌上,我并没去动它。周围是妈妈带着她们手握气球嘴上涂着口红的孩子。孩子们在看我,也看我桌上正在静静融化的草莓冰激凌。我知道,我在微笑,呆呆的眼神,那微笑在孩子们看来,一定很傻。那个下午,影楼那个化新娘妆的女人的身影,在我的心里泛滥起一片童心。我甚至想到,如果需要的话,我真能够马上大哭一场。随着冰激凌的慢慢融化,我也在一点一点的体会那种被打晕的幸福感觉。水屋里很拥挤,但我旁边却有位子空着。妈妈们都不带她们的孩子到我旁边来坐。她们躲到一边,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大约下午6点过,我才想到,应该去电话亭给小但打个电话。所以,应该说,小但是1986年6月1日,我被打晕后,第一个见到我晕晕糊糊的样子的朋友。其次就是马小兵、啤酒、帅克,最后才是乌家学。

是啊是啊,我也说,第一次约崔玉出来,就是在蓝吧。
我也还记得,崔玉那天仍然是一身紧身衣裤的装扮,只是颜色与6月1日那天不同。我已经不是初恋,也早不是处男了,却前所未有的表现出一种严重的慌乱。这种心理和生理的反应真是太糟糕了。我本来是语言很多的人,但那天晚上当我说完一句“你很漂亮”之后,就无话可说了。我怎么以那么傻的一句话开头呢?这让我很生自己的气。崔玉一点也不配合,她的表情还是那么矜持,对我的尴尬与绝望毫无怜悯之心。我没敢正视她的脸,但我脑子里全是她放大的五官。她坐在我的对面,丰满的双乳在紧身绒线的包裹下正好浮现在桌面。而我为她要的那杯鸡尾酒,也正好搁放在她浮现在桌面的双乳之间。我甚至开始讨厌这种恋爱的感觉了,因为它让我喉头特别的干涩。其实我知道,这时候小但、马小兵他们就坐在钢琴的那一边。这是早就预谋好了的。
是啊是啊,乌家学说,那天我们也很意外,没想到你的发挥竟会那么失常。非想办法解救你不可了。于是那几个人就从钢琴那边走了过来,惊喜的(有点夸张的)喊我的名字,并大声的提到在什么什么杂志看见我写的诗了,好得不得了。那时我还没有到《家庭与生活》杂志社去当编辑,但我已经开始写诗了,这是事实,而且,那些诗全成都就小但他们几个看过,还一次公开发表的荣耀都没有。他们就那样咋咋呼呼的坐在了我和崔玉的中间,还把他们桌上的半打啤酒也移了过来。他们根本就不看崔玉,好象她不存在似的。但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说给崔玉听的。以至于他们做得太过火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穿。小但说,我表妹也相当崇拜你啊。乌家学说,柏桦最近十分推崇你的诗,柏桦说,张乐的诗可望超过张枣。听到这些“媒子”(托儿)的话,我真是无地自容啊。我惶恐的看崔玉的反应,她的脸上倒是少了好多矜持,眉眼也变得舒展起来。当马小兵说,张乐,你娃二今后要是中了诺贝尔文学奖,别忘了我们哥们呀……的时候,崔玉终于笑了起来。她说,你们就别演戏了。
崔玉其实是一个蛮开朗蛮随意的女人。她甚至是幼稚和天真的。她喜欢上了我的这些朋友,我的朋友们也都很喜欢她。崔玉说,她是因为我的这些朋友才喜欢上我的。这叫我哭笑不得。那一年,我已25岁,崔玉20岁。我问她,以前有过男朋友吗?她说没有。为什么?她说,因为她的工作环境,她能够接触到的男人都是结了婚或正准备结婚的。我就笑了。我又问她,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是个处女吧?她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才问我,这是不是很重要?那语气让我又一次感到了无地自容。我说,当然不重要。

三个月后,事实证明,崔玉是个处女。虽然我已说过这没什么,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小但和乌家学他们,他们说,那你虾子得准备结婚了。是啊,我当时也没认为这有多么严重,因为我是真的爱她。现在,你们这帮家伙都还单身着,而我的老婆却离家出走了。


2
老婆离家出走了,总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尤其是在1992年,那时候,大家都觉得,生活中应该有一个老婆。1988年,我和崔玉结婚,真是一件喜事。我们搞了一场家庭舞会,有男有女,7月份的天气,大家贴在一起,不觉得热。崔玉那天很高兴,她被我的那些朋友轮番请着跳舞,朋友们都把她贴得很紧,她出了很多汗。我那天也没闲着。小但说,你要不自由了,今天应该狂欢。于是,我把小但带来的一个女朋友抱得很紧。马小兵、啤酒、帅克,还有乌家学,他们都带了女朋友来。我是他们中第一个结婚的。那天我们玩了个通宵。崔玉说,结婚真好。

我老婆刚离家出走的那一段时间,我可以说是每晚上都泡在蓝吧。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社会空气空前活跃,有想法的人都在跃跃欲试。蓝吧的空气也在经历了1989年秋到1991年冬的两年冷清之后,再度活跃起来。小但是朋友中先于大家“下海”的。我老婆离家出走的时候,小但的梦幻图片社已经筹办出了一些模样,执照还没全办下来,就接了一单拍挂历的活儿,这使得他与我形成明显的反差,也就是说,在我情绪万分低落的时候,他却正当春风得意。在蓝吧的那些夜晚,只要有小但在,我们听见的都是他的夸夸其谈,谈改革,谈市场经济。这样,小但在蓝吧的朋友圈子也就一圈一圈的在扩大。而我和乌家学,好象都不大接受小但的那些新朋友。我还在《家庭与生活》杂志社上班,还在编着婚姻、爱情什么的文章,这对我自身的境况而言,显得特别的讽刺。乌家学表面没动,还在川棉厂做他的宣传干事,但他告诉我,成都正在筹建一个经济电视台,他准备去试一试,应聘节目主持人。我很愧疚当时我没有对乌家学的这一志向给予热情的鼓励。他虽说五音不全,但普通话却是朋友中说得最好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从小讲普通话,长大了才学说四川话的。乌家学对我的冷淡似乎并不介意,他照样陪我喝酒,听我倾诉(唠叨)。我很感动,到开始有卡拉OK的时候,我第一个为他唱了一首《这样的朋友》。

也许是受蓝吧气氛的感染,常在蓝吧泡的一帮人去人民南路蓝天宾馆楼下开了间新的酒吧,叫啤酒馆,自己做起了老板。那以后,我们一帮朋友也就成了啤酒馆的常客。小但的挂历赚了一笔大数目的钱(1992年,那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这使他能够经常在啤酒馆买单。自从活动场地由蓝吧转移到啤酒馆,我的心情也有了明显的改善。那些伤心事在一般情况下已经不那么伤心了,我开始敞开的喝,喝得哈哈大笑,直到烂醉。每次在我哈哈大笑的时候,小但就热情洋溢的邀请我加盟他的梦幻图片社。他说,下海吧张乐,改革的风吹得如此之大如此之大,如云的美女看花你的眼,吃不完要不完,赶快行动吧。小但还说,杨黎、蓝马、吉木狼格、何小竹一帮“非非”诗人都下海办公司了,柏桦也辞职了,你一个破杂志的小编辑,有什么放不下的?
是啊,现在连老婆都跑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自从结婚之后,我就习惯什么事都让崔玉拿主意。朋友们都说我越来越懦弱(或者说叫懒惰),但我真心喜欢这样的懦弱(或懒惰)。今天要不要吃点炖汤,崔玉拿主意;是看美片还是港片,去锦城艺术宫还是四川剧场,崔玉你说;我穿什么款式的衣服,留不留胡子,要不要洗澡,崔玉说了算。现在,要不要辞职,这么大的事情,崔玉不在身边,我怎么拿得了主意?

3
1992年,无疑是朋友们给了我很多安慰。乌家学陪我喝酒。小但介绍了几个做模特的女孩我认识。马小兵教会我滑旱冰。啤酒带我去地下舞厅看歪录相,跳筛子舞(男女抱在一起原地不动的彼此摩擦)。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老婆为什么会离家出走?直到有一天,小但当着我新认识的三个女孩的面,才突然问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我说,你问吧。小但便问了,你老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到这时候,我也才觉得,该是我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前不久,我还在电话上问过崔玉,你当时是不是可以不走?她还是说,必须走,没别的选择。我又问,如果不走,会是什么结果?崔玉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不知道,但可能不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非要这样吗?”1992年,我也是这样问她。
“是。”她当时正将一副银灰色的胸罩往旅行包里放。
“我觉得,”我很艰难的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经过这么一段时间,我可以不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了。”
“也许你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不行。”
“我可以相信你,这是真的。”
“不,这已经不是你的问题。现在是我相信不了我自己。”
崔玉的旅行包已经收拾好,她把它放到靠门的地板上。她收拾衣物的时候虽然还在和我说话,但眼睛却并不看着我。她不用眼睛看我已经有些日子了,包括这期间我们偶尔的做爱,她的眼睛要么闭上,要么看向一个很虚的地方。
“要是我发现那些照片就马上烧掉,要是我一直就装着不知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呢?”
崔玉看我的目光略微弯曲了一下,嘴角随之泛起一丝微笑。
“这是注定了的,张乐。”她说。

是啊,一切都是注定了的。1986年的6月1日,我注定要路过那家影楼,并注定了要让我看见橱窗里正在为新娘化妆的那个女化妆师。同样,我生命中拥有像小但、乌家学和马小兵这样忠实而热心的朋友,也是注定了的。就是他们,连续几个晚上在蓝吧聚集,热情洋溢的为我设计着如何将这个漂亮女人追到手的方案。然后,她被这样的方案所捕获,这也是注定了的。然后,就是1992年的初夏,从来不收拾房间的我,注定了会心血来潮,在她外出的时候,对我们的房间做了一次细致的清理。然后,那一叠照片理所当然的被我所发现。

4
我说过,崔玉走后不久,成都就下了一场雪。上前天和朋友中茂夫妇在顺兴老茶馆吃饭,他还说起,对1992年成都的那一场雪他印象很深。1992年,雪下起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崔玉,而且我才觉得,之前我认为的“已经不那么伤心了”其实只是一种假象。

崔玉喜欢雪。崔玉经常对我说,从前成都是每年都要下雪的。她所说的从前,其实就是解放前,或者说叫旧社会,就是巴金写《家》的那个时候。那时候,巴金在成都的老家是栽了很多梅树的大院子,梅表姐就在这个大院子的梅园中赏雪,也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气绝身亡的。崔玉不是一个特别爱好文学的人,但她读过《家》,而且反复的读。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就是喜欢里面写了下雪。在崔玉成长的阶段,成都这个城市,下雪的事情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崔玉是一个怀旧的人,也是一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我还听她说,小的时候,她父亲差点就送她去学川剧了。我也想,要是去了,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青衣或者花旦。
雪大概是午夜开始下的。下雪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小但是第一个告诉我外面下雪了的人,我几乎还在梦中,被传呼机闹醒,草草的裹了件大衣,穿一双棉拖鞋,跑下楼去杂货铺的公用电话回传呼,一出楼道我就看见,下雪了。我问小但传我有什么事?小但说,他想告诉我下雪了。我说我知道下雪了。小但问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说,就是下楼给你回传呼知道的。小但就说,那等于还是我先告诉你的。我已经冷得发抖,我咬着牙说,就他妈算是吧。然后,我飞快的跑上楼,重新钻进了被窝。
就是在我重新钻进被窝的片刻之后,我开始感到了那一种伤心的东西往心头袭来。崔玉多年来就有一个梦想,她说,下雪的时候,我们烧一炉火,在屋子里做爱。她说这话,是在1986年9月9日,一个大家认为吉利的日子。这天,这城市有很多人准备举行婚礼,崔玉要在影楼给成群结队的新娘化妆。这天也是我第一次和崔玉做爱。头天她就在电话上告诉我,明天天不亮她就得去上班。我就说,我睡个懒觉之后,给你买好吃的来。这天的确是阳光普照。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十分明丽。我去半边街买崔玉喜欢吃的奶塔,就已经看见一个迎亲的车队从街上过去了。当我提着奶塔走到人民南路主席像的时候,又一个迎亲的车队从我的身边过去。铜火锅酒楼的门口,也撒满了彩色的纸屑。我想,这一天我的心情也像新郎般的好,尽管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我和崔玉第一次做爱的机会像一片彩云一样,正向着我漂移过来。

那天是这样开始的:
到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最后一个新娘坐上彩车走了。崔玉坐在化妆间的椅子上,弯着腰吃我带去的奶塔。她的侧面是镜子。我背靠在另一张镜子前,既看得见坐在我面前的她,也看得见旁边镜子中她弯着腰的侧面。她看上去很疲乏,这似乎也是她长时间那么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奶塔的原因。化妆间还有两个比崔玉年龄大一些的女化妆师,她们在收拾化妆包。她们还在评价今天那些经她们的手塑造出来的新娘。有些话听上去是很刻薄的,比如,说某某新娘的皮肤干燥得像蛇皮,什么粉上去都揉不匀;某某新娘有狐臭,把人眼泪都熏出来了;还有几个新娘的胸脯收拾了半天也收拾不好,那乳房也不知是怎么长起的,气鼓鼓的难看死了;唉,真是要同情那些新郎了。那两个女人边说边咯咯的坏笑。从她们的脸蛋和身段看,我也没看出来她们从哪里滋生起的优越感。我想,我也真是要同情她们现在的丈夫或者未来的新郎了。
崔玉没说话,她还是弯腰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她的奶塔。直到那两个同伴收拾停当,提着化妆包向她挥手道别并走出化妆间去,崔玉才直起腰来,将最后一点奶塔轻轻的塞进嘴里,嚼了嚼,说:两个瓜婆娘。
在成都话中,“瓜婆娘”就是傻逼。这也是我认识崔玉后第一次听她说这么粗的话。她看上去情绪十分的波动,个中原因我并不清楚,我想她是工作累了。我绕到她的椅子背后去,给她捏肩,揉背。她那时候留的是短发,我从背后能够看见她那很有曲线的脖子,以及迎着光线而呈现出半透明的耳朵。可爱的耳朵。我开始揉捏她的耳朵。先是用拇指和食指揉捏耳朵的耳垂,尔后,加进中指和无名指,以反时针的滑动,揉抚其耳轮。当我刚要往深处刺探和摩挲的时候,崔玉已经哭出声来。我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其实已经有过和两个女人的经验了,但眼前的突如其来还是让我感到了某种程度的慌乱和无措。我的拇指加上其它手指在一个长得不得了的片刻,僵持在她耳朵的附近,显得毫无作为。我们虽然已有近三个月的热恋,但就在那一刻之前,我的拇指以及其它手指相距崔玉的乳房还是那么的遥远。我们在夜晚的街角,宿舍的楼梯上,公园的两棵银杏树的背后,电影院放映厅倒数第一排的椅子中,我们都有过拥抱、亲吻,和抚摩。就是眼前这影楼的化妆间,我们相互站着贴在一起的次数也不下五次六次。但我的手指,每到动情之处,却总是要被她的手指所按奈、抵挡,随之挪移到一些比较不那么敏感的地带。现在,片刻之后,崔玉的哭,终于融化了我的僵持,我的手指被解放出来。虽然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候那样没道理的哭,但我知道,她那天的哭,肯定与我抚摩她的耳朵无关。
我们是在我姑妈家完成的第一次做爱。我知道,这样的做爱地点在八十年代与许多朋友的经历又是十分的雷同。就我自己而言,无疑也是一种重复。前面两个女孩,我也是带到姑妈家做的。我一直跟父母住一块,结婚之前,我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我姑妈是单身,就是说,我姑妈当时已经是一个39岁的老女人。是不是老处女我不知道。有一次小但问我,你姑妈是不是老处女?我对他这样的问很生气。我爸说,你姑妈年轻时候相当漂亮。于是我就想,姑妈在感情上一定遭受过大挫折。姑妈外表冷漠,但其实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对我。她在晚报做文化新闻记者,认识不少名人。说起来,她自己也已经是这城市的一个名人,晚报上每天都能看到“本报记者张艾玲”。八十年代,她拿着她的记者证,带我去看过很多一般观众看不到的电影和舞台演出。她还鼓励我写诗,在1985年,她带我去认识了欧阳江河和翟永明。所以,她也十分乐意在她外出采访的时候,将她房间的钥匙交给我,名义上说是让我帮她给阳台上的花浇浇水,但姑妈每次把钥匙放到我手上的时候,总是要会意的看我一眼,好象她完全知道我拿了钥匙,除了浇花,还要派上一点别的什么暧昧的用场,这让我既温暖又羞愧。
那天,崔玉在影楼的化妆间拼命的流着眼泪,我也就拼命的吻她的嘴唇。她的整个脸已经被眼泪弄得稀里糊涂的了,而我的手也完全的变得情不自禁。我说,到我姑妈家去吧。崔玉听我说起过我的姑妈。我们骑上自行车,飞快的往玉林小区跑。那是城南新开辟的一个住宅小区,1986年,它与城区之间还隔着一些稻田。我们像两把骑在自行车上的干柴和烈火,一路呼啸着窜向我姑妈的房间。站立在七楼门口的时候,我们都还在呼呼的喘气。我在兜里摸出钥匙,竟然紧张得不能将钥匙插进锁孔。是不是钥匙拿错了?崔玉也很紧张。我又看了看手上的钥匙,他妈的,就是错了。应该是那把旧一点的。我找对了钥匙之后,我说,崔玉你来。我让到一边,把钥匙塞到崔玉手上。崔玉握着钥匙的时候,脸非常的红。门终于打开了,我也顿时松了口气。
姑妈的房间,完全是崔玉喜欢的那种,1986年扑面而来的小资气息。崔玉的双脚踩进我姑妈的棉绒拖鞋,脸上便荡起一股柔情。她捧起姑妈的一只水杯,那水杯是雕花玻璃的。我马上将那水杯冲上了滚烫的果珍。崔玉坐到了姑妈平常躺着看书和看电视的沙发上,并拿过那只可当枕头的玩具大熊猫抱在怀里。我说,我姑妈是属熊猫的。然后,崔玉跳起来要去欣赏墙上我姑妈的那些小镜框。那些相片全是我姑妈和各类名人的合影。有川剧名角陈书舫、晓艇,舞蹈演员王玉兰,电影演员潘虹、刘晓庆,导演米家山,作家艾芜、周克勤,诗人孙静轩、流沙河、骆耕野,画家何多苓、周春芽、戴光郁,作曲家何讯田,歌星韦唯、朱哲琴,气功师安垠贵,市长米建书,巴金的侄儿李致,节目主持人李博……我告诉崔玉,姑妈的卧房还有何多苓的原作呢。于是,我们来到了姑妈的卧房。
其实我想让崔玉看的不是何多苓的什么原作,而是我姑妈的睡衣。我敢说,姑妈是八十年代成都率先穿睡衣睡觉的女人之一。我姑妈有很多件睡衣。有进口睡衣,也有出口转内销的。我最喜欢姑妈那件蓝底红碎花的丝绸睡衣。何多苓的原作在姑妈的卧房有三幅,一幅是100╳100cm尺寸的,挂在卧房的侧面;一幅是60╳60cm尺寸的,挂在床头;还有一幅是80╳100尺寸的,没有悬挂,就搁放在梳妆台的旁边。我从衣橱里取出姑妈那件蓝底红碎花的睡衣,问崔玉,你试不试一下姑妈的睡衣?崔玉正在看何多苓的画,她单膝跪在姑妈的床沿,看床头60╳60cm的那一幅。她好象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我又说,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姑妈的睡衣?
那天,崔玉穿了我姑妈的睡衣。她穿上之后,我又帮她脱过一次。然后,又穿上。这就是说,我们在这脱掉又穿上之间,完成了我们(至少是我)渴望已久的第一次做爱。

5
很多年,我都不想去回忆那次做爱的诸多细节,现在也仍然不想。但她说的“下雪的时候,我们烧一炉火,在屋子里做爱”这段话,我却铭记在心,忘也忘不掉。
她当时就是穿着我姑妈的那件睡衣说的这段话,那时候我们已经做爱完毕。我觉得我和崔玉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老在想着怎样告诉小但他们,这女孩还是个处女,以及隐隐的为这次会不会怀孕(我姑妈的卧房从不放避孕套)而心神不宁。而她却已经往浪漫的路上生出了翅膀。现在想来,这段话看似飘渺,但它却像一扇玻璃一样,多年来成为我们之间的一种隔,看得见,走不过去。

当1992年,成都真的下起漫天大雪的时候,我和谁去做爱?
小但之后,小但介绍我认识的那几个女孩也给我打了传呼,但我已懒得起床去回了,无非也是下雪了还不快起来看雪之类的傻话。那几个女孩中倒是有一个可以叫来上床的。但若不是崔玉,这样刻意的做爱非但失去了意义,且会显得十分的可笑。如果我对丽丽说,下雪了,快来我们上床做爱,她一定会说我是疯子。1992年像丽丽这样的女孩,已经不读抒情诗了。她们喜欢另一种疯,比如喊你去打雪仗,去坐在街边的雪地里一人喝上半打啤酒。真正的冰镇也,她们会这样说。
下雪的第一天,我没有出门。我就那样窝在被窝里自己和自己缠绵了一天,真像他妈一个受伤的人。所以,当过后我对乌家学说,看见这雪景我就有一种受伤害的感觉,他便十分认真的说我矫情,过敏。但那的确又是真的感觉啊。崔玉那些被我无意中发现的照片,就是在雪地中拍的。照片一共有36张,基本上就是一个整卷儿。我开始是想找一本书,《阿赫玛托娃诗选》。书柜太乱了,那本诗选不容易找。于是我整理了书柜。我和崔玉那时住的就一个单间,也就是说,卧室就是我们活动的全部空间。书柜、沙发、冰箱、电视机、写字桌、电饭锅、衣橱、梳妆柜、开水瓶、折叠饭桌都塞在卧室。我想,应该将散乱在床头柜、冰箱、沙发、电视机、写字桌和地板上的那些书刊也归类到书柜里去。这样,我实际上是开始整理起整个房间来了。
现在想起来,那天我要是不想读阿赫玛托娃的诗,比如说,只是想读翟永明的诗,崔玉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因为,《翟永明诗选》就搁在电视机上,一眼就看见了。但是阿赫玛托娃,她却让我翻箱倒柜的折腾起来。我还想,当我在整理那些书刊的时候,那本可恶的《收获》杂志不从枕头边掉到床下去,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先是伸出右手去床下掏,床缝太窄,够不着。那本《收获》本来还夹在床缝间,没有完全落地,经我的手指一碰,彻底的掉地板上去了。于是我想到要把床挪开。我先挪开床头柜,然后才挪床。如果我把挪床的力气用得小一点,床也就不会挪得那么开。但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情绪为什么会那样好,突然想来一次大扫除,包括想清除床下那些从结婚以来就积淀下的垃圾和尘埃。结果就是这样,我用很大的劲挪开床,发现了许多平常日积月累掉下去的小东西:我的袜子,崔玉的乳罩,发卡,戒指,没嚼过的口香糖,我的一块电子表,以及我们的避孕套,然后,就是那一叠36张雪景中拍摄的照片。

小但说,是啊,就是照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觉得还是乌家学能够理解我一些,他对我意外发现的那一叠照片的反应几乎跟我一样的强烈,他甚至很有兴趣想看一看那些照片。我说,都还给崔玉了。她是带着那些照片离家出走的。崔玉说,她也不记得,那些照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替她拍的了。乌家学问我,你相信她说的话吗?我点点头,表示相信。崔玉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女人。那么说,她是患了失忆症?乌家学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坐在蓝吧,他边端酒杯边看邻座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丰满女人,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我说,那也是可能的。崔玉的整个神态告诉我,她真的是想不起来了。就在我给她看了那些照片之后,她明显的恍惚和憔悴起来。我还提醒她,照片上自动显示的时间是1989年12月份,这个时候我还被关在看守所里,你想一想,你那个时候在哪里?
1989年的整个夏天,我都闲得无聊。有一天(具体日期我都不记得了),人民南路红照壁街出了点事,我先是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然后就用砖头和一群不认识的人打了起来。没想到有人把这场面录了下来,有关方面从录象带中认出了我,秋天的时候,就把我给收审了。直到1990年3月,我姑妈找到有关部门的熟人,替我说情,加上我们杂志社的领导担保,才从看守所里出来。我出来那天天气很好,在文庙后街,我一眼就看见了崔玉,她和我姑妈站在一起,像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的那种场面,崔玉看见我一出大门,就跑上来抱住我,给了我一阵疯狂的亲吻。我当时一方面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方面又感到一种幸福到极点的冲动。临到上出租车的时候,我姑妈还想跟我们一起,我说,姑妈没你事了,我和崔玉自己回去。然后我们上了出租车,直奔灯笼街我们自己的那个窝。人们常说,小别胜新婚。我们可是离别了半年之久啊。出租车在灯笼街的口子就被一些买菜和补鞋的摊位挡住了,崔玉便付了车钱拉着我下了车。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的到了灯笼街64号附2号。街坊邻居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崔玉拉着我的手拉得很紧,生怕稍有松动,我又会突然蒸发。1989年秋天,我不就是这样蒸发的吗?当时我们正在四川剧场看电影,黑暗中有人在我后背上拍了一下,示意我跟他出去,这一出去就是一个多月,崔玉才在看守所的会客室里和我泪眼相见。当我看见崔玉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又回想起了几年前那天我和崔玉去我姑妈家发生那个第一次的情景,崔玉拿钥匙的手跟上次一样的紧张。这一次我倒是要平静多了,我说我来吧。我从崔玉手中拿过钥匙,很轻巧的就打开了房门。我正准备进屋,却发现,已经打开的门后面,还有一道门。怎么回事?崔玉脸和眼圈一齐红了,说,你不在,又加了一道防盗门。我后来一直觉得,这门加得很多余,也很扫兴。她指点我用一把新的我不熟悉的钥匙打开这第二道房门。这样,我们进到屋子里的时候,情绪便冷却多了。
我承认我对这阔别5个半月的房间有了一点陌生感。说不出怎么陌生,所有东西都在原位,但我就是觉得陌生。我坐在沙发上,那沙发是我以前经常坐着看书和听音乐的,但我此时坐着的感觉,却像是第一次坐这沙发的一个客人。崔玉的眼睛看着我,她坐在靠近沙发的床上,她这样看着我已经有大约15分钟了吧。我还不傻,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但就是没办法从这陌生的沙发上站起来,再坐到同样也有点陌生的床上去。其实,如果仅仅是床的陌生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我主要是突然感觉到崔玉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唇是陌生的。如果我坐过去,势必首先就得亲吻她的嘴唇,而我真的是被那种陌生感控制住了,启动不了一点热情。我在看守所呆着的时候,对崔玉的嘴唇经常都会有一些幻想,很亲切的那种非非之想。更说不过去的是,刚刚在看守所门口,她还亲吻过我,那时也没觉得陌生啊,怎么这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坐在床上的她的嘴唇,就陌生起来了呢?也许根本就不是嘴唇的问题,嘴唇会有什么问题?反正,现在我也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陌生感出在哪里?总之,就因为这种陌生感,我们没有马上做爱。本来这样的情形,马上做爱是很顺理成章的,毕竟我在看守所被关了几个月,她也独守了几个月的空房。问题是,她是独守了几个月的空房吗?这疑问是我在1992年才有的。我发现那些照片,我问她,什么时候拍的?她说不知道。我又问,那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她拿着照片看了半天,想不起来了,她说,一点都不记得这是些什么地方。我本来还想问,是谁给你拍的?但我知道,再问就是很多余的了。

6
小但他们说,什么叫做你老婆离家出走了?明明就是你送走的嘛。不是你送她上的火车吗?到今天,乌家学还调侃说,张乐的老婆是去旅游去了。我也觉得,说崔玉离家出走有点感情用事,要说是去旅游也不算过分——如果一个人一走数年都不回来也叫旅游的话。总之,我和崔玉之间的事情,朋友们始终没有彻底弄明白过,他们好象也不想明白得太彻底,基本上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小但说,再说就他妈的烦了。

我也不想老拿这事来烦自己。所以,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记住过崔玉上火车那天的确切日期,是10月5号,还是11月5号?或者是10月25号?我只记得,那天的天气很阴。当然,也不算特别的阴。对于成都这个城市而言,这样的天气是很平常的。崔玉站在月台上,背对着将要开走的火车,说,我走了。我已经无话可说。我说,路上多吃水果。我已经给她买了一网兜苹果,当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不喜欢吃苹果。直到火车的尾巴在视线中消失,我还在月台上站着。我记得,1986年,我和崔玉于热恋中曾坐火车去过一次重庆。她那是第一次坐火车,很兴奋,但对月台却很失望。严格的说,她是对记忆中的“月台”这个词感到失望。这就是月台啊?当她看见了真的月台时,她觉得,这个月台平淡无奇,不像她在小说和诗歌中读到的那样。而现在,她应该是去过了许多城市,坐过了无数趟火车,对于月台的那个曾经是很诗意的记忆,也应该淡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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