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即将来访
梁小指

李东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要来我这玩几天。我说，好啊，来了我们喝酒去。我和李东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偶尔会通个电话，说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在过去的两年多里，李东没有一点要来拜访我的意思，我也从来都没想过，当他提出要来找我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吃惊，要知道我们离的太远了，从这里到那里，坐火车得一天半呢。我问他，你来这边是有什么事情么？他妈的，李东跟我说，没事我就不能过去了？我就是想过去看看你。
虽然我们两年半没见了，但是我对李东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并且了解的比较详细，他某一天见了个美女，或者某一天和那个同事吵了一架，如此之类。李东的情况我了解的如此具体，以至于当我坐下来想想象一下这个我两年多没见的李东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时候，却没有了一点印象，就是这么回事，我掉进了他给我描绘的细节中出不来，而这些细节又没法子还原出一个整体的李东，我对他的城市对他工作的地方一无所知，但是我可以给你准确地说到他肥胖的女邻居，他的一个喜欢挖鼻孔的同事，以及他晚饭吃的馒头和凉菜。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和人交往，所以两年多来，一个又一个朋友从我身边走开却没有新的人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过的四平八稳，毫无波澜，越来越陷入生活的细节中无法自拔，我为离开屋子时忘了把剩饭放进冰箱回去后它是不是会变得和大便一样难闻，邻居的一只狗会不会趁我不在家到我的门口撒尿，衣服挂在外面是不是被别人给顺手牵羊拿走了而担惊受怕，就是这些东西，它们把我搞的筋疲力尽，体无完肤，它们把我的生活塞的满满的，让我感到生活是由大块大块的生铁构成的。
当我有意识地去反思自己这两年多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和李东的交往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多么的不容易，它没有在某一处突然间卡壳或者断线，它持续了这么久的时间，几乎可以算得上一个奇迹了。我得好好的为李东的到来准备一番，我要把它放到一个显要的位置上，我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一件事情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我的老朋友李东，现在我这么称呼他，我想好好地招待他，我在电话里提到了喝酒，是的，喝酒，我知道李东这家伙喜欢喝酒，而且我也喜欢喝。刚开始李东不喝酒，我说，这怎么行呢，一定要喝，于是我带着他下馆子，后来我才发现这家伙几乎算得上一个喝酒的天才，他越喝越多，越喝越有水平，在酒吧里喝出了女朋友，喝出了一个记过处分，喝出了额头上的一条疤，现在我拿出毕业合照他的那条疤仍然一眼就看得见，毕业后他没找到工作，决定回家乡去混，临走的那天他灌下了七瓶青岛啤酒后跟我说，等着吧，不混出个人样来，我一辈子不见你们这帮傻逼。他显然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迷着眼睛背着个蓝色的大包上了回家的火车。
学校给李东处分的时候李东是怎么说来着，他说，操，老子不在乎！当时他的头上还包着纱布，被他打的那个人两处骨折，还躺在医院里。李东说，老子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还是他女朋友极力规劝，他才放弃了要把那狗日的放倒的打算。李东的女朋友张乐长的挺漂亮，系里许多带把的都在打他的主意，甚至有人传闻一个搞同性恋的也在追求她，一个星期一封情书，但是结果是李东把她搞到了手，当我们看到她吊在李东的胳膊上在校园里做小鸟依人状的时候，禁不住悲从中来，集体罢课一天以示抗议。
在这里我顺便说一下我老婆，我老婆是我老师的女儿，快毕业的时候，她突然间说对我有好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并且在大学里吊儿郎当毫无建树的小人物，我要么接受这个长相一般的女人，那样的话理所当然凭他老爸的关系我就能留校；要么就卷起铺盖滚蛋，我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了她。我老爸对这个结果特别满意，要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给他添麻烦的货色，这次终于能让他长脸了，他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他说，小子，干的好，女人丑一点有什么关系，脱了衣服还不是一个样子。听听，我老爸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你现在知道了，我，我老婆，李东，还有张乐都是大学时候的同学，所以当李东说他要来看我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了我老婆，因为在我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我老婆一个人知道李东是谁，只有她才能和我比较深入地勾通。我告诉我老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老婆没有丝毫的意外的神情，她就是这么一种女人，生活中的任何意外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丝毫吸引力了，她过的井井有条，对什么事情都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这些都是我和她结婚以前所不知道的，结婚以前的我目光远大，对于她这种女人向来是不屑一顾。说实话我对她这幅德行已经厌倦了，我恨不得马上就把她一脚揣开远走高飞。我老婆跟我说，你激动个屁啊，不就是李东么，他来又怎么样，他不来又怎么样？
我和我老婆结婚以后偶尔会回去看一次我老爸，但是我老爸从来没来过我们这里。他认为在我和我老婆结婚这件事情上他受了伤害。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突发奇想想退学，但是我又不敢让我老爸知道，于是我就私自找到了我老婆她爸，那个移冠楚楚的系主任，他说好吧好吧我明天就给你办。第二天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我老爸从天而降，我老爸黑青着脸，用方言不停地骂我，还向我老婆他爸道歉，事实上谁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呢？我们的系主任一幅高高在上的表情，如果就是我老爸这么一教训就完事的话，那他现在也没什么话可说，可是当我老爸想从系主任那里抽回我的退学申请的时候系主任却不答应了，他说不行，这事情得按规章来办！我老爸一下子急了，什么规章？系主任说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办的啊，说退就退说不退就不退啊，学校是有这方面的规定的，他这种情况，即使现在自己不想退了我们也不会要他的了。我老爸一下子急了，那你他妈的叫我来干什么？叫你来是让你了解一下情况，我老婆他爸说。
我老爸在我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住了七天，这七天里他除了不停地打电话找熟人就是拍桌子骂我，他说，你这个狗日的，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不管，让你小子去喝西北风去。我当时已经完全没感觉了，本来就是我自己想退学的，现在退就退吧，有什么关系。我这样子把我爸气坏了，他更响亮地拍桌子，你也不想想，你也不不想想……说着居然哭了起来。我能想什么呢？后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一个我什么表哥的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老师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他说这件事情包在他身上。
结婚以前我没有告诉我爸我老婆到底是我哪个老师的女儿，后来他得知自己的亲家是谁的时候简直气坏了，就是骂我不会教育孩子的那小子？他叫道，他女儿？是的，我老老实实地跟他说。妈的，他女儿？他女儿！我老爸不停地叫了起来。
李东得知我要和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对我说，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是这回事情嘛，那时侯他四处找工作却四处撞壁，而张乐雪上加霜居然要和他分手。如果是我，李东说，即使张乐现在还愿意和我好，我也会把她甩了去跟你老婆结婚的！那段时间的李东显得憔悴而伤感，他经常在晚上失眠，我听见他在床上不停地翻身，频繁地上厕所。这些事情因为李东的即将到来而在我的脑袋里不停地出现，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大学时代，那些无聊而又充满幻想的日子。我老婆把灯打开，问我，你在穷折腾什么啊，搞的我也睡不着，明天还要上班呢，她把眼镜摘了，眼窝深陷，看上去丑陋无比。我不想理她，翻了个身把脸扭向了另外一边。
接下来的几天过的缓慢无比，我每天都在想李东即将到来的这件事情，因为我老婆没有表现出如我预想的激动，让我有了一种失败感，我急着想找个人来诉说我的感受，而那个人必须是一个熟悉李东的人，是一个熟悉我的大学的人。事实上现在我的想象已经不止局限于李东了，那些和李东无关的东西，那些遥远的已经被我象大便似的拉在厕所里的东西，突然间在我的脑袋里涌现，它们如此密集地朝着我的生活扫射，让我有了一种飞起来够不着地的虚妄之感。
一个阳光明亮的星期天下午，我从床上爬起来抽了支烟后突然感到自己的脖子右侧隐隐发痛，我老婆还爬在一边睡觉，我把她叫醒说，我的脖子有问题了，疼的厉害。她翻了个身，我看着她堆在脑门后的发黄的头发感到一阵恶心，去他妈的，我脖子疼关她什么事情啊。所以我扔下她走了。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医院，我想找个人给我看看我的脖子，我对医生说，我脖子疼，我还没把这句话说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我打开医生放在我脖子上的手冲了出去，那个人居然是李东原来的女朋友张乐，我高声地叫她的名字，她疑惑地回过头看着我，我说，李东要来这里了！我连着说了两遍，我多么希望她能象我想象的那样表现出一副激动而又高兴的表情来啊，可是她居然很平静，真的，我跟她说，李东要来这里了！她笑了笑说，你就想跟我说这个？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和张乐已经有两年没见了，当我又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应该问候她最起码也要说点你好之类的话可是我居然脱口而出的是李东就要来这里了。张乐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发呆，我突然间累流满面，过往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用两只手把自己的头抱住，蹲在原地。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我老婆他爸，他从车子上下来，搂着一个女人进对面的酒店。我连忙快走两步，躲到了一棵树后，其实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见了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在他迎面而来的时候躲到电杆，树，一堵墙，IC卡电话后面，他过去以后我被一种自卑的情绪笼罩起来，沿着墙根往前走，我走的很慢，照这样走下去，我回到家的时候我老婆肯定已经睡了觉了。
后来天黑了下来，我掏出一支烟，一边走路一边抽烟，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种轻微的声音，刚开始我以为是别的行人，但是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往前走，那声音就又出现了，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快速地跑了起来，我发现我由于长时间缺乏运动而表现出一种令人沮丧的迟钝来，我身上的肥肉上下摇晃，它们让感觉到了自己坚实的存在，是这样的。后来我停在一个墙角，发现了那只跟在我身后的狗，看到它我不由地承认事实上狗也有混的不好的，它就象是刚从一个垃圾堆里钻了出来，浑身的毛被脏物粘成一片片的，它在大街上跟着我飞奔，它显然是一只空虚的狗，所以对跟踪这么无聊的事情都有兴趣。
我把那只狗领回了家，我在路上考虑过怎样对待它，刚开始我是想把它杀了吃肉，可是瘦弱不堪的它显然给不了我多少油水，后来我又想到用棍子把它在我的房子里敲死，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敲，直到它的血流成河，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兴奋起来，于是我更迅速地奔跑，它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面临的厄运，从我后面撒开脚丫子超过了我，然后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老婆已经睡了，并且比我想象的睡的还要死，我带回来的狗在房子里突然地大叫了两声，我被它吓坏了，以为会把我老婆惊醒，但是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没见她有什么动静。于是我伸手揪住了那只狗的耳朵，把它拉到了我的房子里。
事实上我后来并没有把那条狗给杀了，因为我给它洗了个澡后发现它实在是一只很漂亮的狗，它站在地上看上去尊贵无比。我决定把这只狗养下来，我在书店里买了一大堆关于养狗的书，每天空闲下来我就仔细地阅读它们，我把别人的心得用心地记下来，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体会到了无穷的乐趣，我和一些养狗的人互相交流心得，和其中一些已经成了我的朋友的人一起去逛超市买狗食，当然另外一些烦心事随之而来，比如我再怎么打扫也消除不掉的房子里的臭味，比如我老婆每天长达三个小时的唠叨，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日子还是越过越滋润了起来。
我每天早上和我的狗一起去跑步，在房子里的时候我也闲不住，我甚至开始练起了倒立，有一天我当着我老婆的面头朝下脚朝上竟然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来我经常给我的朋友们表演这一手绝技，他们看着我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来，要知道他们已经完全退化了，他们上厕所的时候一不用那种细腻柔软的卫生纸肛门就会流出血来，一连疼痛一个月不止。
我的狗现在已经变的健壮起来，它显得朝气蓬勃，就象我现在的生活一样，但是，作为一个尊贵而精神空虚的狗，很快它就厌倦了这一套，它又开始跟踪不同的人，对此我没什么意见，因为，作为一个尊贵而精神空虚的男人，我自己是这么看自己的，我跟它有了同样的爱好，说实话，跟踪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乐趣无穷。
五月的一天下午，我的朋友李东终于把所有该忙的事情都忙完了，坐车来看我，他被我的狗吓了一跳，然后蹲下来看着它说，是一条好狗，是的，真是一条好狗。李东作为我的朋友如此说我的狗我感到很高兴，我和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说，操，你一点都没变啊。我笑了笑。我又笑了笑，有一瞬间，突然有一种悲伤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涌了出来，但是，马上我就把它撇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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